波蘭的聖誕節和中國的新年讓我感到挫敗,因為人們總是在這兩個節日大掃除,而我不擅長打掃。
「我偏愛混沌的地獄勝於整齊的地獄。」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在她的詩作〈種種可能〉中如是說。和她相反,我偏愛整齊的地獄。我打從心底深處欣賞I K E A家具行那些一塵不染、井井有條的樣品房間,還有剛出完遠門回家時,家裡各種事物彷彿還在沉睡、沒有被任何人驚擾過的樣貌。
我偏愛整齊的地獄。只是,我從來都不得其門而入,即使運氣好進去了,也很快莫名其妙滾出來。
我曾經認真檢討,為什麼有些人可以把家收拾得很乾淨,而我即使再怎麼努力也達不到及格邊緣。撇開個性、星座、基因、家教、空間不足、收納設備不夠、時間有限……等種種因素,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缺乏耐心,還有潛意識中覺得打掃這件事很沒必要。
掃這麼乾淨、收那麼整齊幹嘛呢──反正過不了多久又要搬走。因為一直覺得自己住在某處只是暫時的(雖然這個「暫時」有時候是兩三年),我從來沒想過要投資時間、金錢和精神去讓自己住得舒服點。
許多年,我克難地活在行李箱和紙箱之間,以為自己享受混沌的地獄,也只能活在混沌的地獄──直到我遇見克里斯。
克里斯是一個朋友的朋友,有嚴重酒癮和情緒問題。他居無定所,大半時間在德國、瑞典和波蘭之間流浪,借住在別人家裡。有一陣子,他住在我租來的公寓。那時我剛到波蘭一年,在做一分自己厭惡至極的工作,生活悲慘而混亂。克里斯的出現讓這團混亂愈演愈烈,不過,他倒是把我的公寓整理得前所未有地乾淨。
克里斯到我家第一天,就幫我把地掃好、拖好,床鋪好,桌子收整齊,連廚房的水槽和水龍頭也擦洗得亮晶晶。我下班回家,看到他在廚房切菜。他告訴我,他已經煮好了野菇湯(櫃子裡有許多放到發霉的乾燥野菇,克里斯把好的部分挑了出來),我可以先喝,等下還有沙拉和主菜。我聽到浴室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原來是他在用洗衣機洗我堆了一個禮拜的衣服。
克里斯在我家住了一個禮拜。那個禮拜,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回到家(因為他會找不認識的人來家裡喝酒),也從來沒有這麼期待回到家(因為家終於有了一個家的樣子,而不是只是一個遮風避雨的場所)。
在情況快要失控之前,克里斯走了,或者該說,是我請他走人。在那之後,我的生活持續混亂,不同的是,我開始打掃房間,並且每天煮晚飯。
克里斯曾經告訴我,他有潔癖,無法忍受自己或別人的房間一團亂。雖然他的人生是混沌的地獄,但是他堅守自己的底限。
所以,我覺得我也該有某種底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