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著母親說話。彷彿看見母親回到了八○年代,青春靜好的三十歲,約莫她現在的年紀。母親走進了工廠,工人們正看顧著幾台大機器,並適時加入其他原料以防枯竭。機器轟隆隆發出聲響,等待著塑膠射出成型後,做著裁切的動作。各式各樣的塑膠眼睛連結成像棋盤般的大小,正從機器上刷啦地直接落入冷水大桶裡模塑冷卻。她的工作便是將這些各式各樣圖像、立體的、平面的玩偶眼睛與鼻子,從連結的塑膠梗上一個一個用手或大剪刀摘除下來,分門別類。而那些空白的、平面的眼睛,則被依序放置在另一台機器的孔洞裡,等待顏料印出模型上的睫毛與瞳孔。工作結束,母親獨自一人回到租屋處,洗淨自己之後,疲倦的身體讓她很快地進入夢鄉。
她聽著母親說話,想起在記憶中第一個渴望的玩偶,是鄰居家如此珍視著擺放在櫥窗內,一個穿著粉紅蕾絲洋裝,金色的頭髮上綁著緞帶的塑膠娃娃。她的眼睛會隨著身體的傾斜漸漸閉上和張開,而最令她感到驚奇且愛不釋手的原因,是她能夠一再重複他人的話語。當有人對著她說話,之後她便能模仿相同的聲調,說出一樣的句子。只需按一個按鍵便能重複再重複。年幼的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個無生命的塑膠製品能夠仿效人類的語言,她非常想要一個能夠和自己說話的娃娃,即便娃娃只是一再重複自己的話語。
過去她不曾理解這些銷售給玩具工廠的零件,是如何組織成每個孩童的心靈玩伴,因她未曾在童年時期擁有過任何一個屬於自己的娃娃。她不懂為何母親選擇到異地製造其他孩子童年的夢想,卻離開自己。
她和母親一起居住後,在她明白一些事理的成長期,母親總是一再告知她:我們是住在「借來」、「不屬於我們」的房子裡,總有一天必須要歸還,所以她一直都無法安於這樣的空間裡。她覺得自己漂浮於這樣的空間,一直都是好像擁有了卻未曾真正擁有的感覺,而這樣借來的空間,以及不知何時會被收回的期限,也使得原來正正當當歸屬於她的時間,似乎也不是安穩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始終以為每棟房子所預示的「必然分離」,使得在屋子裡的她和母親都變得無法和身邊的人做緊密的鏈結,這使得她多了一份壓抑與自卑,以及一種不知自己該身在何處的無家之感。
時間空間的雙重壓縮,以及某種相對於正常時空不該有的強力扭曲,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面對什麼,她總有種雙腳離地的虛浮之感。因此她極渴望在這個世界擁有一個屬於她的空間,有一個可以安定之所。
但這幾年,不論去了哪裡,在什麼關係裡,她都覺得自己始終只是個寄居者。
人類學家研究馬達加斯加,東南沿海島人,發現他們原先以河流為家鄉隱喻,為唯一認同,後來因殖民勢力的擴張,生活領域被迫遷移至城鎮,而有了各種階序的對比。解殖之後,馬路被建築,被鋪設。於是他們漸漸轉而認同馬路。那樣形成了一種由各式機制與面向交織而成的空間想像,名為「道德地理」的觀念。
『道德地理招來過去而使當代有了意義,但過去並非清楚地決定了當代,而是重新拼湊過去去想像未來。』
乘載著記憶的包袱,乘載混亂,適應一切,人生於是循著某種道路形成了,而她等待著誰帶她走過平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