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剛走時,我一時竟哭不出來,散亂的思緒無法聚集──眼前不斷浮現母親生前的影像──年輕的、蒼老的,歡喜、悲苦的……,幻燈片一張張於腦海前切換,而後陷入一片焦躁的空白──我不再有母親了!這念頭如巨浪般襲捲過來,情緒一次次潮湧,然後低落。
這失去,需要多少日子才能夠平復?一種沒能緊握溫情的傷感纏繞心頭,年少時不懂或刻意忽略的感動,一想起來便分外心疼。母親一向照單全收生活愁苦,一肩扛負起所有重擔。常常在想,她何以能夠那般堅強,又何須這樣地悲悽!天上雲層鬱積,清朗的水藍不見了──我到哪裡找回愛我以及我至愛的母親!
母親知福惜福,從不浪費一點點資源,這般好德行潛移默化,不覺便於我身上發光顯影──隨手關燈、樸素節儉,母親留給我許多可貴質素。記得小時候,天天跟著母親搭乘公車到城裡頭打工。我在一旁安靜地玩或幫點小忙,母親則不停地操勞。中午,便以昨晚的剩菜打發了一餐,母親的知足認命及那刻苦滋味,一直存留我心。
之後踩著和母親一樣的腳步,於平凡的路上走。成長之路時寬時窄,驀地繞轉幾回,生活重量便在肩上。泥濘難行,石子路顛簸,即便書本鋪展出來的前途,也滿布荊棘極其坎坷。路上總有人橫衝直撞、或有許多艱難的考驗,單純的我經常遭遇挫折。好幾回想要憤而離去,一想到母親蹲伏身體,將主人家的階梯層層擦抹乾淨,那彎腰、挺站的身影總讓我一次次忍下怨氣,學習揮去汗水,繼續為生活打拚。
汙濁的水一桶桶換新,脆弱的心一次次揚起鬥志,於是我逐漸明白──母親一直都在,在我的血脈、性情裡面,也在我的呼吸與顧盼當中。每回照鏡子,見著自己和母親一天天神似的影像,便深刻地體悟──我是母親遺傳的生命。這意識讓前路變得清楚,一切疑惑都得到了解答。
而身為一個母親,是何其自然又不容易的事!母親秉持女媧補天的精神,以溫柔化解暴戾,用勤儉彌補窮困縫隙,長久來為我示範愛的力量與光彩。打從體內孕育了生命,心思變得細膩敏感,臍帶接連,一條自母親那頭連出的感情線往下延伸。記得兒子小凱剛出生時因黃膽嚴重必須住院治療,眼看他在保溫箱裡吃力呼吸,瘦弱的身體顫慄不安,我心跟著皺縮成一團。懷抱著他,見他惶惶啼哭,淚水跟著簌簌流下來。不禁想起母親說過,我生後不久發生白河大地震,當時她正在屋外忙著,天搖地晃之際,她趕忙丟下手中的活,衝進屋裡,緊緊將我抱起來跑出屋外,一邊驚慌嚷喊著:「我的寶貝孩子,老天啊,請保佑我的孩子!」那叫喊自母親的嘴裡發出,於我意念中不停迴響……
之後牽著小凱於成長的路上走,倆人身影相連一起,陽光迴轉,那影像換成我和母親相依的畫面──母親生我、養我、育我,攜著我、而後讓我自己行走。之前不曾仔細觀察的遺傳脈絡,隨著年歲一天天明顯。
小凱上小學的第一天,替他穿上潔白襯衫、藍短褲,帶著他到學校。站在教室外頭看他夾雜在同儕當中,一臉生怯模樣。小凱頻頻回頭看我,我對他微笑,手比前方要他注意聽老師講什麼。他轉向前方──又再回頭──和我的目光一次次交會──頓時,眼前的藍白色如浪一般起湧,我彷彿見著自己身著白衣藍裙,頻頻瞧望著窗外的母親。
母親的言行隱然牽引我的行徑。那年冬天,天候特別寒冷,清晨趕著上班,突然想到小凱出門時忘了帶外套,立即調轉車頭,折回家拿了衣服匆匆送到學校。待見小凱將外套、圍巾穿戴上,心情才平靜暖熱。當年,母親不也常做這樣的事情?
日月何其倉促,小凱稚嫩的臉上冒出一顆顆痘子,脾氣跟著激烈起來,屋簷底下狂飆著青春氣燄、稍一不慎,便碰地擦槍走火。小凱無心說出的話語一次次刺傷我心,幾次想要斥責教訓,又強轉成平靜語調。那回,載著小凱往赴上學途中,一句關懷換來他極不耐煩的回應,我不覺紅了雙眼,偷偷伸手抹去眼角淚水,從照後鏡看入,彷見自己當年的乖張神情,以及母親含淚無言的景象。
升學陡坡爬行不易,一不留神,便跌撞滾落得灰頭土臉。小凱於學習路上飽受打擊,恰似我高中的時候。那時拿著沮喪的成績單回家,心情總是忐忑不安。幸虧母親總以安慰取代責罵,那體諒撫慰我,支持我繼續該走的路,也讓我如今聽完小凱的抱怨之後,總會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他:「盡了力就好,不要有壓力!」焦慮與愁緒頓時化開,小凱無助的神情,因此和緩了許多。
電視畫面不停跳動,我斜坐床上,和母親當年一樣,眼睛一對上螢幕,眼皮便沉重地往下闔。昏睏當中,感覺自己是母親的化身,她溫暖的情意於我體內奔流不已……
確定母親不曾離開,她將愛遺傳給我,要我將之往下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