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教育敗壞,人人皆知。但是,這些年的傾頹崩解,根本原因,大家卻多茫然。
十八年前,我自己曾在鄉下教書;彼時,「教育改革」尚未如火如荼,「權利關係」也不曾琅琅上口。鄉野之地,天高皇帝遠;師生間,就只是一份熱心與情誼,從非什麼權利與義務;面對自己的班級,也就是如何引領,而非專家的所謂「經營」。當時,憑藉著年輕之熱情,視學生如子弟;常常清晨七點不到,晚上九點已過,朝勤夕勞,念念不忘要引領學生讀書與為人。而今想來,當初的熱情,其實太過;如此操切太甚,也容易滋弊。但是,那時師生間宛如親人,親師間之全然敬重與信託,卻極可珍視。
彼時,鄉下之學生家長,一如我年少時代的諸多父母,似乎,都普遍「無知」,也缺乏「公民素養」;因為,他們不懂何謂「受教權」,也不知如何伸張「自身權益」。但是,這些「無知」的家長,這些缺乏「公民素養」的學生父母,雖說不知權利義務,卻最明白人情義理。他們懂得對人要敬重,要信任。
還記得,有回我去家庭訪問,出門相迎的,是位學生的阿嬤。那七十幾歲的老嫗,用客家話喊我「先生」;客語聲調,素來豐富;「先生」二字,更尤其音節飽滿。這「先生」長,「先生」短,音聲之中,全然是敬,也全然是親;我乍然聽到,心頭一驚:原來,我區區一個中學教員,竟也可以如此貴重。
有此貴重,所以,教育是個志業;無此貴重,那麼,教育就只是份職業。台灣這些年之陵夷,正在於所有原可貴重的志業,都在產業國家主義的催逼之下,迅速貶抑。於是,原該引導國家方向的為政者,遂淪落為天天趕場、專擅表演的政客;身負傳道授業解惑重任的教師,更一變變成了資料填表員與知識傳播機。結果,世間既無尊貴,年輕一代遂成了沒有典範可資學習的茫然之人;於是,他們只好憧憬企業主,只好崇拜戲子與運動明星。但是,年輕人如果只知金錢崇拜,如果只能追求浮誇,那麼,教育又焉能不壞?
產國主義下,人與人的關係,已化約成一條條的權利與義務。於是,「受教權」高張,種種「權益」大興,校園成了各種權利的角力場域。從此,學生投訴,家長興訟;教育部門為求自保,遂擬定各式之規範,防師如防賊;為了消災避禍,一紙又一紙的條文,急急如律令;為了迎合「民主」,倡導學生「權利自覺」,更推動大學生對老師「教學評量」。
從此,志業杳然,師道不再;所謂教育,遂搖身一變,變成了服務產業。但見教師兢兢業業,忙著提供知識服務;學生大搖大擺,儼然成了真正的主顧。於是,「主顧」動輒「嗆聲」,「服務」部門只能以「愛心」為由,行隱忍縱容之實;學生隨便無禮,老師也只好以「自由」為名,來遮掩束手無策的苦痛與困窘。
中國文明之主旨,「親」、「敬」二字;有此二字,古今多少師徒,皆如孔子與顏回一般,可如父,可如子。而今,教育之敗壞,終歸說來,是師生關係之崩解。師生關係要清明,首先,便不該落入權利義務之迷障。有志教育重建者,於此,當有所觀照。
(本專欄隔周二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