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壇此刻靜寂。

燃種種香，點種種燈。諸佛菩薩畫像環列成靜默的圓圈，如停止轉動的宇宙，意念在宇宙內旋飛，虛空玄黑，星雲爍閃。數千功德主身著一色的海青，如剛集聚的小行星，尾巴散發著熱氣蒸騰，持咒，一心迴向亡者。當主法念誦結界咒，地上地下周匝三里將成金剛壇城，等待，等待亡靈從遠方來到，以淨其業。

靜寂仍擴散著，儀軌俱備，我知道接著將召請諸天六界，從肉身的喉底湧出梵唄，鼓山調對鐘鼓齊鳴，如觀音聽過的海潮音，陣陣襲向燈燭通明的內壇。我悄悄望向主法的位置，想念起一個月前圓寂的長老。如果他還在，他還將照常站在那裡，站成了一則傳說，我已不再能聽見，從他蒼老的喉嚨唱出的梵唄。

「長老偏袒右肩。」我的嘴裡念過經文，持咒，腦海卻不自禁憶起這段文字。我遇見他時，他已九十五歲，我隨眾僧敬稱他為長老。清晨，他總在新店寺內山房見客，一如既往做早課。原本，我並無太多機會能見到他，他偶而柱著拐杖，從我身旁經過，經院旁植栽一長排的七里香，在我們身旁散發香氣，沒有季節的分別，永遠在我記憶中，開放碎碎的小白花。長老緩步往更深的山內行去，我向他合十禮敬，好，好，他笑著說，阿彌陀佛，迴盪在寺外竹林篩下的微光。

我聽說長老的故事，如同琉璃光般的傳奇，一說烽火連天的年份，他和另一位高僧用八兩黃金換得船票來台，輾轉在各寺落腳、掛單。在如是顛沛動盪的年代，一起剃度出家的師兄弟，有人受不了苦還了俗，也有人勸他一起還俗，他仍堅持修行，終於得到信眾的護持，多年後籌款建寺，從此沒有真的離開過。一說他參加過台灣第一場水陸法會，在基隆的靈泉寺。那年他剛滿五十歲，從此，也沒有真的離開過法會。

始終著惑我心，如何禪定靜心也拋擲不去的念頭，卻是說他少年時生了場大病，眼看已無活的寄望，爸媽將他送到山內的寺廟，讓他一人等待阿彌陀佛的接引。三天後，眾人上山要為他料理後事，卻發現少年，多年後的長老坐在殿前台階，瞪大眼睛望向天空。他媽噙著淚水問他，最放不下這個小孩的始終是娘，他細聲說道：「阿彌陀佛剛走。」

上一場法會，他仍是主法，眾人仰賴他的道行和慈心，一百零二歲，仍堅持做完所有法事、儀軌、觀想亡靈的心願，唱過所有的經文，他記得每個該搖響的金剛鈴，每則該行禮的片段。奉供上堂、奉請下堂的程序絕對不容有誤，他跟我說：「不然，請來的亡靈都不願意走了，這裡太舒服了。」他主持梁皇懺、三懺、圓滿施食、傳戒，超度過無以計數的亡者。我曾跟著他繞佛、念咒，觀看他身影緩緩拜下，如禮敬虛空經過的諸佛菩薩、天龍八部。

觀想時，長老閉目動唇，他從不輕易透露心念，壇內燭影搖幌，他似忙著招呼召請來的先亡者，每個靈魂都急著跟他講一個故事。那次的主祀牌位寫上「歷年風、火、水、土劫亡靈統請」，召請一切的悲難和累劫苦業，後來，有人提到那次召請的亡魂數過於龐大，迴向的經文和供食根本不足應付。就在我背後的行列裡，原本靜靜站著的弟子突然發作，發出面燃鬼士的怒喊。我轉過身想按住他，長老卻不動聲色，伸手阻我，儀軌照常，經文絕不間斷像數著念珠，只見長老握著一把白米，灑向那名弟子，弟子隨即恢復安靜，如侵身的亡魂已滿意離去。

燭影復歸長明，無風無息，諸佛在畫像內望向人間。

休息時，我忍不住動凡心，趨前向長老讚嘆：「長老，多虧您知道該做那個法事，平靜那位先亡者。」長老望我一眼，疲憊而帶有懺意：「我不是故意的，剛好法事做到那裡要灑白米。」

於是，我一直念著那在法事中來到的亡者，闖入一座陌生的身體，透過他不熟悉的聲帶傳達何種訊息？他生前未了的心意，來不及說出口的感謝，臨終時的感覺，一股悔意發自衰敗的肉體，不必然就是靈魂的失敗，但有可能是勝利嗎？當法會中所有的法師、功德主，每個寫在二十四席牌位上的名字，每個疏盤都是無盡心意，時候一到，所有的喉嚨和心念都念解怨咒，就將結界起幽明相通的淨土，金剛壇城，地上地下和虛空，當亡者應該就圍繞在我們身旁，一起聽經，那是種什麼樣的勝利？

法事結束，眾人默默繞佛，動靜間，在薰聞酥油的空氣裡，我傾耳聆聽，總以為能聽見某位亡者的低語，「請告訴他，我仍愛著他。」我聽見這樣的聲音嗎？響自心內還是耳間？那已經是跨越過邊界的臨終者，心念的最後一動，風止息前的最後一道，只略略吹亂的心緒。我如此作答：「好的，我會告訴他。」不忍拂卻亡者的心願，我其實想問：「會痛嗎，死？」

會痛嗎？臨終者的勝利，莫非是好好地利用最後一口氣息，風的流動，講出最想說的話，或者，聽到他等待一生，最想聽的話。兩年前，曾有位女弟子罹患嚴重的紅斑性狼瘡，全身布滿紅點。父母要她剃度出家，盼望觀世音菩薩照顧女兒。那時，我常在祖師殿遇見她，低聲誦念普門品、陀羅尼經，在香酥油燈間，召請藥師琉璃光如來。

越過那年冬天，她的病情並無起色。父母將她接回去，聽說就一直住在醫院，最後的時日，她要求回山，請父母別再牽掛她，也別來看她，她要保有在他們心中的模樣。她的禪房內別無長物，只留一張床，不知誰傳說紅斑性狼瘡會傳染，平時也少有他人來到她的房內，如同臨終者被孤寂的遺下，一道布幕從天降下，隔開生者和將死之人，除了等待必然的結局再無他慮。

我偶會過去，與她一起念經，她的臉色其實蒼白淒苦，不捨那麼年輕就將離去。最後，她已睜不開眼，卻守著一口氣，想再見長老一面。我接到消息，趕緊前去央請長老，長老步履緩慢，一百歲的身體躲著關節痛和種種退化，一步步如同踏在生死的邊沿。進房，我退到長老背後，長老低下頭，向女弟子悄悄說了一句話，臨終的女弟子閉目點頭，最後流露一抹笑意，我想那是她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