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懸大海中的小島，四面環海除了風就是沙，沒有大都會的高樓大廈，鮮少通衢大道，踏出家門面對的都是鄉間小路。高中畢業離鄉前，在家鄉度過十幾個年頭，走過多少趟，來回多少遍難以數計，但常走的那兩條路，卻在離鄉幾十年後，常常出現在長夜的夢境中。

母親早逝，童年隨外婆長大，外婆走到那裡我就跟到那裡。外婆嫁到北山，姨婆嫁至南山，姊妹情深常相探訪，兩山之間隔了一座通往外海的湖，靠著兩塊石板鋪設的小路相連。退潮路面浮出，搖搖晃晃一人勉強可通過，漲潮時路面沉入湖裡，兩山相隔，只能遙遙對望。

外婆每次去南山，都得算準潮汐，趁退潮時去，趕漲潮前回。我當然要隨行，但有時潮汐掌握不太準，變成要涉水趕路，看著小石路愈走愈往下沉，小石路在水波下晃動，好像隨時有被沖走的跡象，只好緊閉雙眼趴在外婆的背上。老人家裹小腳，路基又不穩，走起來搖晃的幅度很大，驚險場面頻頻出現，嚇得我膽戰心驚尖叫連連。

小石路來回走了好幾年，上小學時外婆揹不動我，我膽子也變大了，換我來扶持她走小石路。外婆逢人便欣慰的說：「總算沒白疼小三子，他現在是我出門的小枴杖。」高中畢業離鄉時，外婆健康已大不如前，老人家心疼不捨抱著我泣訴：「等你回來說不定看不到阿嬤了！」我淚流滿面要求她保重，並應允她：「回家第一件事，帶您去走海中的小石路。」

外婆沒有給我陪她再走小石路的機會，在我未回鄉的那年中秋節前就離我而去，父親擔心我受不了，一直隱瞞訊息，信裡總說外婆很好。直到學業告一段落返鄉，才知曉老人家已辭世……

當年的小石路，如今已築成長堤，並有個讓人感動的名字，每念起「慈堤」，我總覺得，好像是為紀念外婆而建的。

父親是位勤快的人，他要每一個兒女都像他一樣，不能閒散無所事事。讀小學時幫不上家裡什麼忙，所以他找人做個木質小方櫃，櫃內鋪上棉毯保冷，暑假安排我大街小巷去賣冰棒，寒假跟外婆上街頭擺攤賣年貨。家裡雖非務農，學期中卻偏要買隻小羊讓我放學後去山上放養。

我不知道那座山有羊要吃的草，也不敢到滿山都是鐵絲網和碉堡的地方亂跑，只知道一條通往母親墓園的小山路。於是，每天放學後，牽著我的小羊到母親的墓園去吃草。

與其說是條路，還不如說是小山溝更貼切，腳踩著紅紅的土壤，頭正好露出地面，兩旁亂葬崗布滿年代久遠的墳穴，腐朽的棺木隨處可見，灰白枯骨散落其間，偶爾飛出羽色豔麗家鄉獨有的鳥類「戴勝」，啼聲漫布在寂寥山坡，令人不寒而慄。我幾乎用狂奔的速度穿越，小羊被我連拉帶扯跟著跑。

跑上小山坡，見到母親的墓，心情就穩定下來，同樣是墓園，但感覺完全不一樣。把小羊繩索那頭綁上鐵錐敲進墓旁草地。小羊開懷地吃牠的草，我坐在供桌上專心和母親對話，我覺得她真的在傾聽，她在我還不太會表達感情的年代離開，我要用能見她的每一天，把對她的思念慢慢說完。

有人想念家鄉的風土，有人難忘家鄉的文物，我思念的卻是童年走過的鄉間小路，無以名之、難以釋懷，恆是一份惦念，深藏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