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兩百階

傅怡禎 |2011.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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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迴石階,無聲無息。我又來到小坵。永保烏坵。

當月光在迷彩服上定格,當流星在眼角邊跳躍,當白色浪濤不斷糾纏黑色岩岸,我全副武裝由東龍王開始逡巡整個小坵島嶼,所有哨所從黑暗的睡眠中醒來,「站住!口令?誰?」一個個手電筒揉著眼睛向我靠攏回答:芴石哨到、中澳哨到、中虞哨到、臨鷹哨到……

退伍已近十六年,偶爾會從夢中回到烏坵,回到那讓我困惑的地方。曾經有個念頭閃過腦海,東龍王哨的石階到底有幾階?我老是想不起來踩了七個月的漫漫階梯,是長達兩百二十階?或是兩百二十五階?還是兩百五十二階?

夢中的東龍王石階沉默不語,甚麼也沒說。而夢中小坵島鬍子很長的阿公與滿臉慈祥皺紋的阿嬤也同樣沉默不語,只是靜靜地坐在門口邊,看著泛紅的夕陽,落海。

查完哨之後,我喜歡走向阿公、阿嬤門前的小路,一條始終有股暖流竄在心頭的石頭路。登島之初,只要經過阿公、阿嬤家,坐在門口的阿嬤一定會熱情地招手說:「排長啊!等一下來吃飯!」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阿公、阿嬤的真實姓名與年齡,他們濃重的興化腔,將我這位初來乍到的海軍陸戰隊排長轟炸得像鴨子聽雷般陷入不知所措的情境中。直到個把禮拜弄懂之後,那一句句「排長啊!等一下來吃飯!」才真正劈進我心坎裡。

除了深夜查哨之外,帶部隊操課、軍事構工或到碼頭挖海砂時,我多選擇由阿嬤屋後的寶三大人廟路往返,因為她一聲聲「排長啊!等一下來吃飯」的呼喚實在太沉重!對我這位離鄉服役的外來客而言,拒絕阿嬤的熱情是一種殘忍的行為;但是接受招待之後卻無以回報,更是一種殘忍的行為!

自從小坵分校廢棄之後,小坵島的長住居民老湊不到兩位數:除了阿公、阿嬤夫妻之外,就是烏龍夫妻、阿英夫妻與高爸高媽夫妻。阿公、阿嬤年紀很大,已經不再營業,只是偶爾賣賣藥酒與紫菜;其餘三對夫妻皆從事服務官兵的工作,小到補破衣供應電話,中到檳榔啤酒煎肉餅,大到滿桌風螺時魚海鮮合菜,應有盡有,包「軍」滿意。所以,不但放假日高朋滿座,就連戰備日只能吃口糧的關鍵時刻,阿兵哥們也會運用偽裝術,無聲無息地突破警戒防線,挺進民家用餐。

烏坵的民生飲水與脯醢蔬果多靠台灣本島供給,只要連續幾天風浪過大或颱風來襲時,小車(天德輪)與大車(軍艦)便無法運補,日常飲食逐漸匱乏。若是一航次(當年是十天一航次)沒運補,小坵廚房的果菜與蔬菜罐頭庫存,勉強可應付眾阿兵哥的胃;若是兩航次沒運補,那眾人的三餐通常會是:早餐,麵疙瘩配牛肉罐頭;午餐,牛肉罐頭配麵疙瘩;晚餐,很多麵疙瘩配很多牛肉罐頭;宵夜,還是這兩樣混搭著吃。這樣的四餐別說吃上十天,只要三天便覺得膩口噁心,乾脆啃啃烏坵的鹹泥巴還來得舒服些。不少阿兵哥三餐幾乎不沾麵疙瘩,只等下餐桌的訊號一響,他們就展開閃電攻擊,死命往烏龍先生、阿英阿姨或高媽媽家搶灘。幹部們雖然奉長官令,到民家搜尋違規用餐的阿兵哥,可是一查到密室灘頭堡,班兵與民家熱情的呼喚,通常是留點顏面,回哨所之後再行處分。

烏坵彷彿是老天無意間掉落在台灣海峽的兩顆黑寶石,默然地飄游在烽火的邊緣,沒到小島走這一遭,絕對無法了解與海共生的艱辛與沉默島民的處境。上船艦之前,約略了解烏坵是由零點八平方公里的大坵島和零點四平方公里的小坵島所組成,位置恰好座落在金門和馬祖中間。被海浪拋了一天一夜之後,從平底船的二二六號艦往外一看,這兩座島嶼還真像浮出海面的大、小烏龜,難怪烏坵的台語叫「烏龜」,大坵、小坵的台語為「大龜」、「小龜」,的確有其道理。烏坵與台灣的最近距離為八十一海里,離我高屏故鄉則有一百四、五十海里;但與對岸湄州的距離只有二十海里,離鷺鷥島更只剩九海里。雖然「身高不是限制,距離不是問題」,但這樣晴天便見媽祖像、夜晚燈火需管制的軍事對峙時代,不是問題也會產生問題。

據說兩岸的水鬼(蛙人)常相互摸哨,只要稍微大意,給對方混進來,整哨所的人頭馬上不見,所以站哨之必要、查哨之必要、時時防鬼之必要。小坵伙房後廟的軍醫牌位、墓園中的士官兵墓碑、新郎房新娘房的神奇傳說、坑道轉角所祭拜的各式木偶泥像……,在在都說明反共戰鬥的氛圍早已淡化,但「隨時會戰爭」的鬼魅,依然圍繞著我們,就像是深夜作業的大陸漁船,載浮載沉的燈光,一圈圈圍住整個烏坵島,讓人窒息。

守防銜接訓練期,常聽阿兵哥喃喃唸著順口溜:「烏坵有三黑:石頭黑,燈塔黑,人心更黑!」現在回想起來,「人心更黑」未必指向島民,有很大的部分是呈現外來客自高自大不尊重的心態。離開小坵前,我流眄東龍王的一切,每向石階跨出一步,就卸下一步千斤萬擔的職務,走完兩百階,我突然從黝黑精實的哨長變成在左營數饅頭等退伍的痴肥排長。

行前與劉排長、楊醫官合包三千元紅包給阿公、阿嬤,祝福他們活到天長地久。沒想到小艇即將出發的當下,阿公、阿嬤竟然親自下到小坵碼頭,迅速往我們手中各塞瓶藥酒。我們極力推辭,阿公一手拿著柺杖,一手握著我們的手,清楚地說:「這是我們的祝福。」當小艇緩緩離開碼頭時,我瞇著眼和劉排長、楊醫官頻頻朝眾人揮舞雙手。小艇破浪緩行,小坵島也漸小漸模糊,阿公、阿嬤的身影就這麼與海天合而為一。

幾次的夜夢,一直聞到濃厚濕鹹的海風氣味,就像當年離開小坵的味道一樣,一聲聲「排長啊!等一下來吃飯!」的盈耳招呼,讓我在夢境邊緣久久不能自已。

前陣子意外閱讀高丹華女士的《發現烏坵嶼》,才知道第一次總統大選中拒絕撤島的阿公,也隨著落葉歸根潮回到家鄉湄州,並於二○○一年暑假因病過逝,他在大陸是沒有戶籍的人口,湄州親人只好在半夜將他草草埋葬……。霎時間,我又回到前往小坵的小艇上,面朝沉默的島嶼,濕鹹的海風吹得我睜不開眼!

很難想像十七年前,女友在電話那頭哭得悲傷欲絕的隔天早晨,一艘曾經載過我父親到金門服役的二二六號開口笑船艦,會在多年後載著我到另一個陌生的島嶼報到。我突然盼望有那麼一天,能帶著家人重回小坵島,步上兩百階,看看東龍王的點點滴滴;然後搭乘烏龍的舢舨釣魚,吃吃高媽的海鮮與阿英阿姨的炒風螺;到了黃昏時刻,坐在阿公、阿嬤的房門口,等待海風將斜照灑滿全身,看著彩霞飄過美麗的天邊,然後學著阿公、阿嬤的精神,朝每一個過往的歲月點頭微笑。

就像早被歷史遺忘的阿公與阿嬤,就像早被教育遺忘的小坵分校,就像早被報紙遺忘的核廢料事件,我也不斷遺忘又不斷憶起東龍王哨最沉默的兩百階!

夢離烏坵,石階沉默,無聲無息。永遠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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