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痕跡

文/盛浩偉 繪圖/詹阿水 |2011.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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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終於忍不住,關上了電視。躺在床上翻了翻書,卻鼻涕直流而不能專心。索性再打開電腦,瀏覽了一下網頁,百無聊賴,索然無味,便又取消網頁,順手一一點擊桌面的資料夾。

錯了。

我看著那資料夾裡的照片嘆氣。終究是,得要面對。

那年我到了仙台交換留學,像被赦免的時光,日常裡四處遊山玩水,而同時心繫魯迅,時時留心他的蹤跡。到最後反而發現魯迅太紅了,四處都是碑與像,連舊書店都有一套套文庫本的魯迅全集。而不知為何,講起魯迅,我便總像成對似地要想起張愛玲。她說過那麼多名言,可那句話,我至今才真正懂。

我看著照片裡那山、那樹、那靜謐的天、那水、那島,翅膀掠過海面的鷗鳥,撥動了記憶……

那不就正是,記憶裡的平泉,與松島。

平泉,岩手縣南,仙台之北。九百年前奧州藤原氏在此建城,全地風采皆凝聚在中尊寺裡的金色堂。寺在深山,杉林闃靜直聳入天,沿途是大小寺殿,各供奉不同菩薩觀音。那日遊客稀少,大氣空靈,吐息如霜潔淨。好容易走到深處,那堂則隱匿在一隅,今人在外面造了建物,鋼骨水泥是暫時的肉身,則金色堂如永恆的靈魂鑲嵌其中。顧名思義,金色堂全殿覆滿金箔,其細緻玲瓏恐怕更甚金閣,眩目如炙;而堂前佛勢浩大,阿彌陀如來正中端坐蓮上,觀音與勢至二尊菩薩倚傍,左右各立六尊地藏,前有持國、增長兩天像,光耀璀璨若有紫霞祥雲,夢裡西方在此地極樂。

極樂之地,卻也極悲。那日的平泉之旅,又走到了高館,源義經魂喪此地。義經乳名牛若丸,幼年坎坷流離,因源氏敗於平氏,本該滿門抄斬,其母常盤委身平清盛作妾,換其性命,卻自小囚於京都鞍馬寺,不得自由。幸有烏天狗相助,又遇武藏坊弁慶,其最忠心之從臣,十六歲那年,一行人便逃脫京都,出奔奧州,跋涉千里,來到平泉,得奧州貴族藤原秀衡之力,欲復興源氏一族,討伐平氏。

義經從其異母之兄源賴朝,經歷多次沙場官場斡旋,終於在壇之浦決戰大勝平氏,平氏自此絕滅。但源義經功高震主,遂被賴朝追殺,其族類親信一一遇害,義經只好再投奔奧州藤原氏。卻在藤原秀衡病逝後,遭其子離間背叛,慘遇夜襲。義經不願與過往恩人刀刃相向,並以死在藤原氏家人手下為恥,他瞭然了命運,只靜靜入佛堂誦經;其侍從在外則無不捨命護主,尤其弁慶帶頭奮勇抵抗,即使身中萬箭,卻只見他手持大刀,不動如山,面容無驚無懼,無喜無悲。眾敵退卻,直到一匹馬將他撞倒,才知他早已立身氣絕。

義經誦經完畢,返回寢室,手刃愛人與幼女,後引刀自殺。

這稱得上是日本中世文學最廣為人知,動人心弦的一篇章,故事的流傳跨越時間,來到室町時代,來到江戶時代,來到現代,樣貌一變再變,從故事變成另一個故事,變成歌舞伎和能劇的劇本,變成戲劇、電玩、漫畫、動畫,但那平泉則安穩如斯,八百多年來仍固守這土地,成了故事的根,供其養分繼續活下去。彷彿那早夭的作家←井基次郎的名篇〈櫻樹下〉,神經質的青年猜想那株盛開的櫻樹下肯定埋了屍體;我想,義經這則壯烈的故事定也是吸取了歷史上死者徘徊於平泉的精魂,才如此動人。

而松島,則不如平泉波瀾壯闊。

此處乃有數百島嶼坐落的港灣,島上皆長滿常綠之松,故名之。那天陽光熱辣,坐在鐵路上遠眺海面粼粼波光,忽見眾島羅列,逆光之下,松樹巍峨的姿態剪影了白日,存在感無比巨大。自古,人便以為此處飽含靈氣,更是貴族遊宴享樂之地。四面八方皆是美景,江戶時代的舟山萬年在此找出四個絕佳的眺望點,並名之為壯觀、麗觀、幽觀與偉觀,四種面貌,有靜有闊,有奇有險。這數百島嶼更是高矮胖瘦,各有巧妙,棋布於海,如星座投影大海,立體舒展,海風吹來,松濤摩娑,悠然搖曳,便是心曠盎然。除日景外,松島的夜景更是絕美,所謂日本三景,不光是地方,更要配合時間節氣,有稱「雪月花」,而松島之極致正是「月」,四百年前開仙台藩的藩主伊達政宗在此便有一觀瀾亭,專門在此眺海觀浪,納涼賞月。

觀瀾亭外,此處更建有伊達家的菩提寺、瑞嚴寺,日本國寶。寺殿雕樑畫棟,屏風豪華,牡丹對孔雀,菊對長尾雞,紅葉與鹿,漆黑與鎏金,自然美與人工美交織,充分展現安土桃山建築之美與莊嚴,莊嚴裡有細膩,細膩裡有霸氣。本殿的參道旁盡是杉木與石窟,猶似敦煌,卻少了蒼茫,更是空靈寂靜,幽肅至深。

守著參道的是一尊巨大的延命地藏,手持寶珠與法杖,背上法輪巨大,那日我步行至此正是三時,陽光斜射,地藏面容在強光下幻現,我以為,祂對我笑--髣髴瞥見靈光。

靈光裡,昔日俳人松尾芭蕉浪跡遠遊日本東北,沿途寫下各處美景,並添附俳句一首,而成紀行遊記《奧之細道》,流傳千古。然,當俳人遊經松島,竟被其美景震懾得無法言語。遊記裡,松島一段沒有附上俳句。沒附上俳句的雖不唯獨松島,但唯獨松島的美,超越了語言。

靈光裡,俳人繼續走,行路千里,穿越山脈曠野,這段旅程最北的折返點,便是平泉。芭蕉登上源義經自殺之地,名為高館的小丘,望見陵下的奔流而去的北上川與無際的草原,想起他畢生傾倒的詩人杜甫,腦中猛然閃過杜甫〈春望〉的詩句。於是,俳人在風光明媚的季節裡,在翠綠如茵的樹叢旁,流著汗水,在雲團飄動時,寫下了那首有名的俳句:

夏草 兵じまが 夢

夏草啊,昔日戰士兵將,已是夢的痕跡。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生。

夏草枯榮往復,人死卻不再重來。「夢的痕跡」其實便是到頭一場空之意,但我更愛「夢的痕跡」這說法:猶夢,似醒,那是存在,亦不復存在的重疊狀態……

但我不敢再想。

我關起資料夾,不敢再放任想像,那樣四處無限擴張。

因為,俳人如果沿著北上川和那空曠的草原,再朝海的方向往遠處眺望,或許他便會在遠渺的霧氣裡看到那位於海角的小城氣仙沼,那這趟旅程就會更令人憂傷。

俳人巧妙翻轉了杜甫的句子,卻沒有想到,有一天,世界翻轉了他。山河也會破了;春天就要到來,但城,和草木一起走了,人,也被一起帶走了。他不知道,三百多年前他旅途的東北一段,其長度,可能正符合三百多年後那場地震海底震源的幅長。

我彷彿聽見張愛玲那句話就要落到了嘴邊。

終究是,得要面對的不是?

 偉大的俳人終究是沒有替我想到,有一天,過往的日常,也將只是,夢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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