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起來，我怎麼會在第一次上課時，就問這些問題呢？

老師，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大家都說犯了法就要被抓去「坐牢」，而不是「站牢」呢？

另外，老師你知不知道，當一個人雙腳被釘上鐐銬以後，那他又如何穿脫褲子換洗呢？

最後老師你再猜猜看，我們這幾個同學當中，有誰看起來最像是死刑犯？答案有可能是複數喔！

這是每個星期四下午兩點，在台灣台北看守所孝二舍的一堂課；時間約是二○一○年，驚蟄。

打開心門的人

起初是舍房主管宣布，佛光會有一個人間佛教的讀書會。當下就在想，現在外面不景氣，還有誰想要當義工？也難得有社會資源進來，又有先生陪伴大家用一堂課的時間來讀書，也是挺不壞的事……就參加了。

郭老師自己家裡可是開了一家彩妝店。「資生堂老師」是我在心裡給老師取的一個綽號。至於前面那個愛問問題的學生我就跟老師講：因為大牢其實是小牢，哪有地方讓你走來走去，因此就叫「坐牢」，而不是「站牢」囉。至於第二層意義，就是要你坐下來安靜的打坐，讓這些無所事事的犯人看起來真有那麼一回事，可做。

老師接著和悅說道：「謝謝這位同學的分享，真的是很有意思。來，大家先把大師所寫的《人間佛教語錄2》小冊子翻到第十一頁。好，就這位同學你念給大家聽好嗎？」當下我就拿起小冊子念讀：「人的生活在於一個『轉』字，要能轉大為小、轉苦為樂、轉迷為悟、轉邪為正；修行的秘訣，就是要能轉一切不好的境界為善美的境界。勇於接受，善於轉化，將煩惱轉成力量，這也是人間佛教的修行重點。」當自己念完這段章節語錄後，這才驚覺，原來我已經有十幾年沒有好好「念書」了。

接下來老師說的話更讓我感到詫異。老師提起星雲大師寫過一篇「為受刑人祈願文」。裡面提到：「慈悲偉大的佛陀！祈求您給他們一個反省懺悔的機會，讓他們早日走出關閉的牢獄；祈求您給他們一個重新改過的因緣，讓他們能早日解脫痛苦的枷鎖。」老師繼續說道：「所以坐牢也是因緣。從站到坐，從坐到靜，再從靜坐到轉念；大師在這本小冊子中教我們轉化的力量，已明白提示了修行的祕訣呢！」此時此刻，老師的叮嚀，大師的語錄以及佛法的深奧；一整個晚上，都讓我無法成眠。

上課的點心

郭老師領我們上課時，也是有「小偏方」的。資生堂老師會從社會帶一些小點心進來。像是「紅麴薄餅」，鹹甜交疊的口感，咬起來會有喀吱的音響（這樣看起來更像大學生了），至於「薄荷巧克力」，可讓我的舌尖有在口腔裡做起瑜伽的感覺。其實，課堂上的第一道「正菜」是誦持《心經》：「先三稱：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再誦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最後是，三皈依、回向。」功課做完以後，會讓人覺得今天的自己就像一條乾淨的手帕，然後準備好可以給老師檢查了。先念心經，再吃點心。老師把我們都看作是修習佛法的小學生，雖然大家都多少是明星級人物。（按，因為都上過社會版的矚目案件），原來這裡面都藏有老師的「點點用心」呢！

在讀書會裡讀書的孩子

如果身體要坐牢十年，心也跟著坐牢十年，那加起來不就是二十年了嗎？

在獄所快三年了，研讀最多的都是律法相關的書籍。如今真正讓我感到清靜心安，參透又著迷的，卻是這本《人間佛教語錄2》的小冊子。從上節語錄第三十八頁中段記載：「佛教的中道緣起，因果業報、生死涅槃等教義，可以幫助我們解答人生的迷惑，而學佛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開發人人本具的真如佛性。所以，信仰佛教，要從求佛、信佛、拜佛、進而學佛、行佛、作佛；唯有自己作佛，才是信仰的最高層次。」又，「在佛教裡的學生有兩種，一種是『聲聞』的，一種是『緣覺』。聲聞是經由老師教導而悟道，緣覺就不一定有老師的教導，自己觀因緣，自發自動，自己追尋，自我覺悟。」（節自《人間萬事‧教育》）。

每當想著小冊子裡大師的智慧法語，不論是聲聞而悟道，或是自觀因緣而覺悟，我都要讓自己擺脫心牢，不受拘束。

如果翻開書頁是求佛的翅膀，那閱讀在字裡行間不就是遨翔的視野。

如果鐵窗生鏽了，那會不會是出獄時，你為我斟上的女兒紅？

如果鐵是坐化的火羅漢，窗是視線的風箏，那鐵窗是不是光陰的紡紗機？

影子，就擱淺在囚室化為光的肉身。時光慢慢挪移，只剩靜夜，也嘗想起月亮的苦，那味道彎進了鐵窗，就像我小時候的藥湯匙。

預兆

由於看守所為了讓舍房未判決死囚能體會尊重生命的價值，因此准允飼養小魚。一天，小虎把一缸孔雀魚（按，用方塊酥透明空罐充作魚缸）送給我。「以後幫我照顧這些魚吧！」剎時心中充塞不安，在小虎轉身離去的那個時刻。

死刑判決文

一天，小虎把二審事實審和最高駁回死刑上訴的判決文拿給我，用請託口吻：「幫我看看，有沒有非常上訴的理由？」這一天是二○一○年的秋分，我一字一字的讀了下來……

從歷次判決理由，對此大辟極刑之罪，所有法官已秉持慎行態度，就被告有利、不利證據，竭盡調查能事，均認被告罪證明確，求其生仍不可得，而按律論科，處以極刑。

如仲尼所言「古之聽訟者，惡其意，不惡其人，求所以生之；不得其所以生，乃刑之。」

「古往今來，法曹折獄，判定被告極刑，誰人好之。判決前，固日思夜慮，哀敬戒慎；定讞後，猶心繫神縈，不能或己。個中酸楚難以言重，外人豈能體會！苟非求其生而不可得，誰人願為？」這正是歐陽文忠《瀧崗阡表》所以說「求其生而不可得，則死者我皆無恨也。」就前述判決文之意旨，我想是為維持社會秩序及符合人民情感之考量吧！只是，原本一個家庭的破碎，現在變成兩個家庭，其必要性似又非無斟酌之餘地。

生死一如業隨身

看著小虎如何把一腳褲管經過腳銬環中，然後從腳底拉出來，再穿進另一腳銬環中，然後整件褲子抽出來的俐落手法，就同如他的個性與為人，乾脆不囉嗦。

這一次，我們喝著咖啡聊了起來。「至於非常上訴的事，我先整理出一些理由，你再拿去申請扶助律師看看。」此刻，我只能這樣拍拍他的肩膀。倒是他的回答似乎心理是有準備的：「沒關係，咖啡是濃，生死是淡，趁熱喝咖啡吧！就像我要請你喝咖啡，如果表情是oo××，這樣咖啡再怎麼喝，也都是苦。」

小虎也是人間佛教讀書會的一員。上課的時候，也沒人提起這件事。平常郭老師還會帶來許多《人間佛教小叢書》。這一天，我看到小虎挑了一本《佛教的生死學》（四十一），我小聲的對他說：「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他不解的問我。我說：「風吹就是你已感受到佛法的教化，草低就是發露懺悔；見牛羊就是大師說的：了脫生死。」這是在課堂上誦念心經的時候，我看到小虎的臉上有珍珠滑落的印痕…是心經裡面的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能除一切苦的體悟。

後記

我永遠忘不了，在第一堂課就問了老師三個問題，不是很友善的態度…甚至有面試老師的味道：「老師，你為什麼要進來陪我們讀書呢？」郭老師只是淡淡的說：「我來這裡，是因為不捨。」其實，老師要進來不容易，我們會進來也不簡單，難得的是，這些化了妝的祝福，原來都是因為，佛法的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