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真的是炎夏。一個火還不夠，還要火上加火的，真的變成了炎夏。只是，他不喜歡冷氣，那種不自然的東西，靠著冷媒、壓縮與電力，造出的冷氣，雖讓人感到涼爽愉快 ；但在他的心裡深處，總覺得像是在食物裡加了太多的味精，好吃，卻不一定益身。

他的房間裡，也裝了冷氣。那種據說是變頻，可以省電的機種；可是卻不常開，他覺得那是給客人用的，他自己寧願脫了衣服———脫得不能再脫了，待在西曬的屋子裡汗流浹背。妻子笑他：「你就開了冷氣，享受享受吧！」他雖然知道妻子是關心他，他還是寧願在書房裡，把毛巾搭在頸項間，像個出賣勞力的人似的，倔強的說：「我在力行環保。妳別管 ！」

妻子勸不動他！老天爺卻有辦法。到了下午，整個房間像個蒸籠似的，他才近乎赤裸的踱到了室外。剛剛蹲在樹下，他馬上雙手揮舞著，像中了邪似的驚懼的站了起來。心中嘀咕著：「怎麼這麼多的蒼蠅。」黑色的蒼蠅，像一大隊漆著黑色的戰機，團團的圍著他裸露的白晰身體，他厭惡的起身，離開，他覺得他被打敗了。他厭惡著自己，不是因為他還沒有交戰的準備，就輸了；是他真正的厭惡著自己。

他想到了臭皮囊，這三個字，不知道是道家說的，還是佛家說的；反正傳神極了，具體極了。他想到，不能怨怪海畔的逐臭之夫，又如何能去怨怪那些也是逐臭的蒼蠅。他想，如果自己不臭，怎會惹來這些蠅蟲。他只恨著自己！

他突然的想到了二十多年前，他曾經茹素的一段時間。不是為了宗教的原因，也不是為了健康的理由，或許兩者都有；他記得不真切了，但有一點他沒有忘記。那時，他的人生幾乎走到了終點，家庭沒了、事業沒了。他獨身一人賃屋在一個偏遠的魚港邊，天天聞著不遠處飄來的漁腥味，聽著人們吆喝著：「新鮮啊，新鮮！」

他就開始吃素了。吃得真誠又貫徹，連奶蛋都不沾口，任何葷腥的食物，只要一拿近身，別人聞到的是香，他卻嗅到了腐敗的氣味，而且可以把這些腐敗的氣味，精準的評等出是八分、是七分、是五分，像是點牛排似的。總之，他知道凡是有生命的死亡後，就沒有一個是新鮮的，就開始了腐敗！任憑加了再多的調味的料理或是米酒，去腥、去臭，那些細微分子早就開始了分解，開始散發一道道的腥臭，飄過他捂著鼻，皺著眉的五官。

他不知道，是不是長年的吃著植物的根莖葉菜，自己變得也像植物一樣。他怕冷，怕開著的冷氣，怕與人接近，就會聞到不止是從口中，而是從整個身體都飄著一股腥臭的體味。他永遠記得有一位出了名的美女，靠近他，與他談著一個公事時，他卻從她身上發出的淡雅香水味後，嗅到了一股腐屍的臭味；就像人人稱豔的一盤美食，只有他發現那只是盤酸臭腐壞了的食物。

他更怕人多的地方。他永遠無法解釋或了解，為什麼會有一團旋轉又密實如人體樣的氣流，那是第幾度的空間？為何只有他一人察覺，並感覺厭惡。久了，他幾乎已習慣了這樣的「濁世」；卻無法習慣與他自己相處了。

有好友勸他，修心不修口，心中的腐敗，更嚴重；心中的素食，更重要、更難處理。他聽進去了，那一陣子，他常出國，卻找不到可以吃的食物；肉邊菜，就成了變通的辦法。

變通，也只是一種叫通的名詞。他知道，真正的是心素，心中也不沾染一絲毫的葷名腥利與羶譽；是自己的福分未到，還是塵緣未盡。他只想作個凡人、作個常人，他痛下決心，要回改吃正常的食物了。

他閉著眼，像吃藥。他清楚記得他再咬下一塊肉的情景，他不記得這是再復活、還是再墮落；就像他當初吃素一樣，沒有什麼設定。除了，幾天拉肚子的後遺症之外，一切又正常了。

如今，他聞不到人身上的任何味道，他如常人般的品嘗各種葷腥美食。可是，他心裡知道，他的身體正發散與幅射著各種動物腐爛壞死的臭味。他告訴自己，有一天，他會再恢復素食；儘管自己的皮囊雖還是皮囊一具，但至少可以不必那麼臭了！或至少，不會讓蠅蟲追逐著一塊腐肉般的纏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