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白晝很長，黃昏的那一段時光好像是上天特別附贈的禮物，讓人覺得格外美好。

炎熱的暑氣退去，欲雨的悶熱消失，天空明淨遼闊，晚雲混合著夕陽濃郁的霞光，為城市所有的尖頂鋪展最神奇的背景，讓有所眷戀的人心中充滿無言的回憶，「沉思往事立殘陽」，大約這樣的意象和情懷吧。

不知多少年前，有個打動我心的電視廣告就是以一個黃昏的海邊車站為背景，一群歡樂的年輕人嘻笑著、雀躍著、追逐著一輛遠去的巴士，留下滿地寂寞……。我曾經想像他們是健朗而深契的朋友，白天已經歷了一場歡樂的夏日海灘之旅，要迎接他們的又是多麼旖旎的夜晚、多麼燦亮的未來，人生是這麼快樂光明啊，多令人嚮往。我很想飛到那個黃昏裡，也想擁有那種友誼與歡樂。當然，後來我也經歷了許多同樣青春奔放的日子，以及一些甜蜜浪漫的「人約黃昏後」，整個城市好像為了某種期待與悸動的心，緩緩亮起一盞盞半明的燈，情人的眼中，永遠燈火輝煌。然這一切就像那班過站的巴士，現在的我是無論如何都追趕不上了。

現在，能於夏日的黃昏裡做一次漫無目的的散步是美好的，儘管市街喧囂，行人匆匆，但仔細品味每日走過的巷弄，在柔和的晚風裡，在金黃的餘暉中，暗紅的磚牆如此沉靜，從裡面伸出的碧綠芭蕉葉，招展成了夏日特有的詩韻，像每一個幽深的故事裡那個無心的開始。夜幕低垂的前一刻，一切都變得恍惚了起來，蕩漾在心底的情懷也產生了微妙變化。

瑞典的兒童文學作家阿緹斯．林格倫（Astrid Lindgren, 1907酖2002）就是利用了這樣的瞬間寫了《黃昏國度》這個動人的作品，可能永遠不能走路的小男孩「優然」在黃昏初臨，到夜晚降下前，母親來幫他打開室燈的這一段時間裡，隨著「百合掃帚先生」飛翔在斯德歌爾摩的天空，完成他所有平常不可能完成的心願。林格倫把黃昏那虛幻卻真切、朦朧而神祕的氛圍寫得楚楚動人，表現了孩童世界裡清澄如水的憂悒，那就是黃昏所獨有的感覺吧！

現在，我總是在五點半左右，牽著女兒在附近隨意走走，有時到鄰近的學校看看做運動的人，有時去超市買些廚房紙巾回來，有時走到生態公園去聽聽蟬聲，但大多數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特別目的。我們邊走邊聊，或許因為樹梢的貓的凝視，我就編一個貓咪排隊吃大魚的故事；或許是晚雲的形狀，就有了另一個兔子和綿羊的童話。大多數的時候，是回答一些無法回答的問題，例如那兩隻鳥明天會去哪裡？要怎樣才能摘到天邊那初升的新月？我和她說現在叫作「黃昏」，正是白天要把工作交給黑夜的時候，一天中此刻最是美好，我不知道她的心裡是不是也融入了一些此時的光影、氣味與感受。

暮色裡，晚風吹來，千門萬戶的廛居在殘照裡，就像刻意用粗糙粒子表現的油畫，在強烈的明暗對比下充滿了意趣。我很想教她唱那首「夕陽山外山」的歌，或是背誦「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詩。但想想這些未免感傷，雖然黃昏的確是這樣幽深無際。遙遠的過去和未知的將來鎔焊在現在這個點上，在一陣黃昏的風裡，我們慢慢走回家，幾分鐘後黑夜將隱沒我們的身影———「只是風前有所思」的剎那，我想包括了我自己在內，應該沒有人會記得今天這平凡的一日，記得這個黃昏，這段散步；也不會有人記得一對父女走過這樣的夏天傍晚，以及此時此刻我心裡的所有的懷念。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