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站的月台正對著一片荒蕪的曠野，沒有什麼人特別整理過的空地，在這春夏之交，也顯露著生命本身的昂然與自如。等車的時候，半晴半雨的天色透露了微微的陽光，濕而溫和的風拂面吹來，好寂靜的午後啊，眼前的風景讓勞頓的旅途有了另一種難以言說況味，既孤獨又甜蜜。這時，蒼灰的空中出現了幾個黑點，幾條倏忽閃爍的弧線———是燕子。

也許燕子在車站的頂上或高架鐵路的橋下築巢，幾隻玄色的小鳥來回飛行，時隱時現，那樣矯健的力與美，恰似在空中寫一個奇妙的草書文字。據我所聞，雨前雨後一些昆蟲的翅膀因為沾上了水氣而讓牠們飛行得較為緩慢，因此正是燕子等鳥類捕食的好時機。

然而此刻無論牠們是否正在為衣食奔忙，我為牠們飛行的姿態深深著迷，那樣輕盈的迴旋轉折，那樣迅捷地往來上下，人與獸都是為地心引力所苦的動物，永遠羨慕飛行，尤其是燕子睥睨塵世之瀟灑、顧盼隨心的從容，還有那永無止盡的自由。曾經有個心理測驗：隱形、永生、飛翔、預知，何者是你心中最盼望得到的？如果是現在，我一定選擇飛翔，和燕子一般詩意地飛進那最初最純淨的夏日時光。

不覺想起了多年前小學裡合唱比賽的一支曲子〈燕子〉：

燕子呀！聽我唱個我心愛的燕子歌，親愛的聽我對你說一說，燕子啊！燕子啊！你的性情愉快親切又活潑，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閃爍。啊！眉毛彎彎眼睛亮，脖子勻勻頭髮長，是我的姑娘，燕子啊！燕子啊！不要忘了你的諾言變了心，「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

那時我們這群城市的孩子只熟悉麻雀，並沒有真正看過燕子，也不明白什麼是「諾言」與「變心」，但是那如吟如歎的旋律，還是讓人心動，想流眼淚的。

長大後漸漸知道，原來啊，燕子是愛情的小鳥，古代的樂府詩裡，形容一位初嫁的幸福新娘：「盧家少婦鬱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不幸她的丈夫出征邊塞多年不歸，家中「暗牖結蛛網，空梁落燕泥」，在屋頂上呢喃的燕語彷彿特意要引起那女子的悲怨一樣。我現在懂了，所有的情人都是彼此的燕子，那樣熱烈而輕盈活潑地活在對方的夢裡；而所有的燕子，都是在不遠的簷下，代替不在場的情人聆聽那企慕不已的情歌的吧！

遙遠的旋律縈繞我心，在悄立等車時竟也不免有了無限的懷想。許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曾經埋怨車站為何要建築在這麼荒涼的城市邊緣，造成了許多不便；不過能在奔忙的旅程中偶然親近自然天地，於悠悠蘊化中沉思片刻，品味「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的意境，其實也是十分美好的。旅途中已有太多咖啡廳的空望與購物商場的徘徊了，我寧願在此對著空曠的時節輕輕吹著口哨「燕子啊……」。

列車進站，笛聲長鳴，心裡很惆悵地和飛在月台邊的小燕子道著再見。奔波是人生一苦，燕子也正是這種苦的隱喻，杜甫晚年在湘水邊，臨終前仍無以為家，寄居在一條小船上，任意漂蕩，他為飛來舟中的燕子寫了一首小詩：

湖南為客動經春，

燕子銜泥兩度新。

舊入故園常識主，

如今社日遠看人。

可憐處處巢君室，

何異飄飄託此身。

暫語船檣還起去，

穿花落水益霑巾。

在高鐵的飛馳中，暮色漸臨，許多舊事如風景一樣迅速閃現而消失。倘若從遙遠的距離來看，那些為衣食奔忙的身影和匆匆心事的姿態，多少都帶著一些詩意的聯想，像流落江湖的詩人，像燕子。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