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酴醾相伴，如何過得黃昏？」

世間有許多可怕的事：飛機、魚刺、數學小考、趕不上火車、政客的濕濕冷冷的握手，不過這種事情是多多少少可以避免或克服的。老、病、窮、失戀、戰爭、災荒、世界末日，這是只能逆來順受的。然上所言皆不過是身的受難，萬一發生，或也有自處之道，惟「寂寞」是心的煎熬，雖不嚴重卻最難對待。作家木心說：「人害怕寂寞，害怕到無恥的程度。換言之，人的某些無恥的行徑是由於害怕寂寞而作出來。」

寂寞的狀況因人而異，有些人離群索居多年卻從不寂寞，山光鳥語，彈琴參禪，忙而不茫的生活彷彿在第五大道那麼樂活；有些雖然身在最繁華的煙塵裡，滿座高朋，佳期幽會，然而滿心縈繞的終究是———寂寞。可見寂寞不只是環境的影響，心境才是決定寂寞與否的要素。

人生多多少少寂寞過，歷經一回，生命便增長了一些。許多年前，一整個暑假蝸居在租賃的斗室，同學朋友都回家去了，終日就是看書，偶爾聽一下音樂，想要運動時就到球場上邀陌生人來個「三對三」，打球是可以很沉默的。整個暑假沒有任何信箋，電話也幾乎不會響起，一天下來半句話都不用說，與那人間隔著淡淡的一層薄霧，悠悠的一段距離。日子是遼敻得無邊無際，那時應該是寂寞的，雖然還不至於無恥。可是騎著車到處晃一圈卻什麼也沒做，幾乎覺得能發生一些什麼平常不曾發生的事其實也很好，總不知該何去何從……。

在那種處境裡，好像真的對於自我、存在或情感等很抽象的概念有了一些不同的理解。一開學，在擾攘的同學間聽著那瑣屑的點點滴滴，忽然覺得人間是極無聊卻也充滿樂趣的；是很難融入卻也無法真正割捨的，正是「愈不愛人間，愈覺人間好」。

許多人以為半夜最寂寞，描寫夜裡相思而不能成眠的「輾轉反側」之狀，是《詩經》的第一篇詩。「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失去了伴侶，唐玄宗的夜色黑而漫長；「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詩人理解那孤單的清醒是天上間人最可怕的懲罰。不過我卻覺得真讓人徹底寂寞的是黃昏時分，兒時在《唐詩三百首》讀劉方平的〈春怨〉：「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真的好寂寞啊，那不開的門，門外曬著斜陽的滿地梨花，無視於梨花而淚痕漸乾的女子，那是一個老去、淡去與終於沉入混濁的心。黃昏真是最貼近寂寞的，殘而不滅的餘暉，倦而欲返的人群，燈火依次亮起，暗示了一些溫馨的情懷，此時涼風一縷卻吹動了樓上的窗簾樓外的衣角，那多像是一種遙遠的呼喚，撥動了心底最低音的苦絃。

所以在黃昏時能夠有晴朗的天氣是好的，所以在黃昏時有人陪著散步，從暮色走進華燈中，從繁囂走進清澈裡，那都是好的。我曾經歷過這樣的片刻———「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的顏色，當藍色的夜墜落在世界時，沒有人看見我們手牽著手」（聶魯達〈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當然，我亦珍惜過，但終於還是失去了那樣依約的情懷。人生終究是有一些非常寂寞的黃昏時刻啊！就在天色還微明我們卻突然覺得幽暗而欲伸手打開室燈前的一剎那 ；那時，就算有酴醾相伴，又何嘗能免去襲上心頭遼闊的荒蕪之感呢？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