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03年10月，星雲大師應邀出席鑑真東渡日本1250周年紀念活動，有鑑於揚州是鑑真大師東渡的始發地，乃發心捐建「鑑真圖書館」。鑑真圖書館座落揚州大明寺院內，2005年6月5日破土動工，歷時兩年半建設而成。2008年元旦起，於此開設的「揚州講壇」在當地已形成一股聽講風潮，一票難求。
本報特與人間衛視同步刊登當周播出的講學內容，以饗讀者。

蒙曼，北京大學博士，中央民族大學歷史系副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隋唐史及中國古代婦女史。著有《唐代前期北衙禁軍制度研究》。發表論文《開天政局中的唐元功臣集團》、《公主婚姻與武周以後的政局》、《唐代長安的公主宅第》等。

地點：揚州鑑真圖書館
主講：蒙曼
日期：2008.11.01

武則天跟佛教到底有什麼淵源呢？我就講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武則天和佛教到底是什麼關係，第二個問題，武則天和佛教結緣，對雙方分別意味著什麼；第三個問題，從佛教的角度，應該怎麼樣評價武則天的問題。

信仰與相互借用

我覺得武則天跟佛教有兩重關係，第一重是信仰的關係，第二重是相互借用的關係，我們先看第一重關係──信仰的關係。史書裡記載「神皇幼小時已披緇服」，神皇就是武則天，武則天是十四歲入宮當才人的，肯定是十四歲之前就曾經著沙彌尼的裝束了，實際上我想這一件事，對界定她的信仰是有意義的，第二次是被迫的，第一次肯定跟信仰有關係。

武則天的母親楊夫人誕生在隋文帝、隋煬帝的一個家族，隋文帝和隋煬帝都是忠實的佛教徒，因此楊夫人信仰佛教那是理所當然的，這是他們家族的一個傳統。楊夫人既然信仰佛教，武則天小的時候沾染了母親的佛教信仰，實際上年幼的時候已經當過沙彌尼；對於唐太宗死後，武則天的人生選擇也發揮了作用，雖然說她在尼寺的時候沒有作到一心向佛，而一心想要逃回後宮，但是我們還得是承認，她心中存在著這樣一種佛教信仰，這樣的一種信仰也會左右她的行為方式。

武則天雖然真的離開了寺院回到後宮，但在她當皇后的時候曾經捐出自己的兩萬脂粉錢，在洛陽龍門石窟開窟造像，就是奉先寺的盧舍那大佛；後來他當了皇帝還頒布禁屠令，乃至武則天的第一個男寵馮小寶，她讓他當了和尚改名薛懷義，可以說都出自於這樣的一種信仰情結。

武則天和佛教的第二個關係是相互借用的關係。是怎麼回事呢？因為她想當皇帝，她需要一個理論支持，無論是把李唐王朝換掉，還是女性的身分當皇帝，都需要一個強大的理論來支持她。唐朝一共有三大體系支撐人的思想，第一個體系就是儒家，第二個是道家，第三個是佛家，就這三大體系當時對人的精神形成掌控。武則天她想要當皇帝、改朝換代，必須從這三者之中選擇一個，儒家講「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反對女子參政；道家也不行，因為道家跟李唐皇室的淵源太深了。這個時候可供她選擇的思想體系只剩下佛教，佛教有三點好處可以支持武則天，第一，佛教雖然不主張男女平等，佛教提出眾生平等，男女的區別就不像儒家那樣強烈，這第一點對武則天是有價值的。

武周與佛教雙贏

義淨留學印度二十五年，回國時候武則天親自迎接，場面比唐太宗迎接玄奘還要大一些。武則天的一跪一迎把佛教一下子給抬起來了，而佛教也就把她給抬起來了，因為她已經是以一個菩薩的身分、佛教重要人物的身分在統治國土。

佛教的繁盛當時有三個表現形式，第一個是佛經大量的被翻譯出來。武則天時期翻譯的一部最重要的經典是《華嚴經》有八十卷，整整翻譯了八年，武則天親自為《華嚴經》寫序，不僅寫序，據說著名的〈開經偈〉「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據說就是武則天在這次釋經活動之後寫的。《華嚴經》主張萬事萬物要共榮共生，翻譯《華嚴經》對於天台宗的創立有非常重要的價值。

當然除了《華嚴經》之外，在這個時期還有很多經典被翻譯出來，舉一個數字可能就更明白一些，唐朝以譯經著稱的大師共有二十六個人，其中在武周時代的就有十五個人，占到總數的百分之五十以上。

第二個大的發展是寺院激增。寺院對於佛教的弘揚很重要，武則天時期在全國各州都建立一所大雲寺，有多少州就有多少大雲寺。《唐會要》之記載，唐朝的名寺一共有三十八所，其中在武周時期建立的在百分之三十以上，所以武周時期對於佛教的第二個貢獻是建立大量的寺院。有佛寺必然就有僧人，舉一個例子，白馬寺本來有三百多和尚，到武周時，寺中有一千多人，這是以三倍為基礎進行擴張的。

第三個貢獻是造像。造像就是雕鑿的佛教的塑像，意味著一種宣傳手段的擴大。武則天那時候在軟體上譯了很多經典，讓佛教有了更蓬勃的發展，在硬體上用造像的形式去宣傳，建築大師梁思成說過一句話「武后之朝京畿一帶，造像術似已登峰造極」，唐朝的造像藝術中武則天以前相對平板，武則天以後相對卑弱，武則天時代是最高明的，換句話說對佛教的宣傳也達到了一個鼎盛時期。

因為和佛教結緣，武則天對於佛教有很大的作用，可以說武則天本人和佛教都達到了巔峰狀態。武則天不斷向佛教靠攏，逐漸經由佛教達到自己人生的頂點──皇帝佛，經由佛教的吹噓和推動，武則天不僅取得了政治上的至尊的地位，還取得了精神領袖的至尊地位，在當皇帝之後不斷的給自己加尊號，叫作「金輪聖神皇帝」，金輪指轉輪王；還有「慈氏金輪越古皇帝」，慈氏指的就是彌勒佛，武則天說自己是彌勒佛、是轉輪王，意味她不僅僅想當行政的領袖，還想當精神的領袖，這對於中國古代的皇帝而言是不多見的。武則天藉著佛教贏了，那麼佛教贏沒贏呢，佛教也贏了，最實際的是佛教成為一朝國教了，這是佛教的一次大翻身。

評價留予無字碑

武則天身後留下一個無字碑，它不是武則天立的，但是很多人認為無字碑表現了武則天的精神，其實也表現了對武則天評價的一個難度，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
武則天對唐朝社會最大的貢獻，在於促進了唐朝社會的流動。武則天上台之前社會基本上是一個貴族社會，就是具有相對的封閉性，武則天之後選官的方式改變了，向全社會開放。官員流動了，民也流動了。武則天用什麼方式使得民眾這個層面流動起來，她用不干預政策，對於一些逃到城裡的人和逃到深山裡的人，武則天的政策就是不管。這一種不干預政策其實就促進了人民這個層次的流動，意味著整個社會充分的動起來了，這是唐朝社會的真正活力所在，我們看到大唐表現出一種朝氣蓬勃的態勢、一種向上的態勢，它是建立在這樣的一種人員流動的基礎之上。

武則天還有一個重要的歷史貢獻，就是她的用人政策，武則天用科舉制、薦舉制發現許多人才，不僅她自己使用，而且給後面幾個朝代都奠定了基礎，唐中宗、唐睿宗、唐玄宗，使用的人才都是武則天培養提拔起來的，這是人才政策。

武則天還有惡評如潮的一面，第一個是道德問題，第二個就是她的具體行政方略問題。所謂道德，武則天有四個男寵，而且整天殺人，因為武則天是一個女皇帝，人們用雙重標準要求她，即把她當成皇帝看又把她當成一般女性看，當把她當成女性看的時候，希望她柔順、慈悲。而武則天的另一個惡評是在行政方面有過失，最大的過失是酷吏政治，她採取用告密的措施，使得人人自危，因此打破了君臣之間相互信任的關係，而君臣之間的和諧、大臣之間的團結，恰恰是貞觀之治最寶貴的政治遺產，武則天沒有把它繼承下去。

所以說，武則天既是一個好皇帝，也是一個壞皇帝，當然整體來講她的功勞大於過失，這是世俗對她的評價。

帶來信心和希望

從佛教這個角度來理解武則天，我覺得武則天還是有佛緣的，我給她兩個理由，第一個，武則天的政策，給當時的中國帶來了希望、帶來了信心，佛教是講究這個的，我們說佛教的力量在哪兒，佛教的力量不在於現實的拯救，而在於給人一種精神鼓舞，讓人們在困難的時候能夠產生希望。佛教的力量在這裡，武則天她當時的政策力量也在這裡，

武則天通過科舉制，使得所有的男子都產生了一種作官的可能，一首人人都知道的「勸學歌」所說的情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因為有武則天的統治，田舍郎們才會幻想著，有一天通過自己的努力能夠登上天子堂，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希望。

武則天統治結束之後，中國進入一個奇特的時期，我說是「紅妝時代」，有一群政治女性，武則天女兒太平公主、兒媳韋皇后，武則天的孫女兒安樂公主，還有武則天賞識提拔起來的才女上官婉兒，飛蛾撲火一般撲向最高權力，因為她們看到武則天突破了女性不能當皇帝的這道界線，心想武則天能作的事情為什麼我不能，安樂公主就跟她爸爸唐中宗講「阿武子上為天子，我天子女有何不可」。武則天的成就，促進了女性對自己行為能力的信心，也促進了女性想要爭取男女平權的努力，實際上唐朝婦女的張揚程度比其他時代要高一些，這跟武則天有一定的關係。

武則天給人帶來了信心和希望，這本身就有其重要價值。而這個價值，我覺得和佛教的宗教力量有切合之處。

確實弘揚了佛法

武則天確確實實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弘揚了佛法，雖然說她對佛教的支持，比較大的成分是出於利用，但是武則天的利用還是有眼光的。武則天是靠《大雲經》取得權力的，可是她取得權力之後，她支持的對象不再是《大雲經》，而是天台宗和禪宗，這表明了武則天的見地。

天台宗倡導世間萬事萬物共生互補，實際上這是盛唐精神一個很宏大的表現。我們說大家現在講夢迴大唐，夢迴的是什麼，是不是唐朝的物質文明？絕對不是。這麼多人喜歡盛唐是因為盛唐有一種海納百川的氣象，有一種包容萬邦的心態，天台宗本身是這樣一種心態的體現。而武則天對於天台宗的敬奉和支持，也出於這樣的一種大國領袖的姿態。

禪宗其實是佛教中國化的一個典範，佛教在中國發展，必然接納好多中國原有的思想體系；因此禪宗就是儒、釋、道三種混合提升的一個思想。武則天重點性扶持了兩派佛教，說明她對於佛教是有認識的、是有判斷的，不僅僅出於利用，還有一種很好的理解和心態。當然我們都知道無論禪宗還是天台宗，它們的發展比武則天的生命要長久，武則天之後這兩個宗派都繼續發展、光大。這說明了：第一，文化的生命力比政治長久，比政治家更長久；第二，傑出的政治人物，是能夠對文化的發展作出重要貢獻的。

人弘道道也弘人

歷史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我絕不認為歷史發展有其必然性，為什麼？如果歷史發展有其必然性，沿著一個軌道走下去，那我們今天的掙扎和奮鬥還有什麼意義呢？正因為歷史不是必然的，我們才都有自己存在的價值，每個人的活動都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歷史，武則天就是這樣一個人物。

每一個聖人或傑出的人物，他的出現有社會的影響，更有他自身的努力，或者是傑出的天賦，我想武則天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能夠在唐朝成為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女皇帝，既要歸功於唐朝那樣一個上升的時代，也要歸功於她個人的努力和際遇。在這些努力之中包括她跟佛教之間的互動，有一句話「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我想在武則天和佛教關係的這個角度上講，是人弘了道道也弘了人，雙方促成了共贏，而這個共贏實際上又不僅僅是武則天和佛教的，還有一個贏家就是中國。

●「揚州講壇」人間衛視播出時間：每周六、日上午8時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