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以前家家戶戶的牆上多掛有一面鐘,指針相互繞轉,日夜因此接連。那時會看時鐘僅次於會寫名字,是成長時期的重要功課。外婆每回前來便常藉故要我們去看現在幾點鐘。鐘似掛在牆上的臉蛋,我們被要求看懂它的意涵。當時不辨長短針差異且不會乘法,分針指處必須重頭計數才能說清楚,外婆頻頻出題,我雙眼如鴿一次次被放出,跟隨指針繞啊繞總繞不出迷魂陣──
「七點──十一,十二分……」
「再去看一次……」
「七點不到一分……」
「再看仔細!」
飛鳥拍翅無處可棲,一二、十一十二……外婆指著糖罐甚至將亮橘或散放貓眼幽光的柑仔糖放在桌上,甜味誘人而嘴愈饞目光愈慌亂──五點半、七點四十──唉!我討厭兩針疊成難辨夾角、討厭奇幻剪刀手和那繁複數字──哥不知用什麼絕招判讀,我只能吃他賺來的糖果!
時針分針太詭譎,我無法跟上它的捉狹變化。上小學後時鐘一個個被畫進練習簿,如敞開的蝶釘在木板,我用鉛筆點畫,將紙上與牆壁的鐘相比對,屈指不停加減,終於知道如何計算時間。
看懂了鐘從此受它約束,日月與之聯手且和學校的鐘聲相結合,時時分割我的生活。被鐘強押著過日子,對它的依賴漸深。之後手上還戴著鐘的分身,久而久之便安於鐘表指畫的作息。
那時鐘總掛於最方便瞧看的位子,鐘定位了,一屋子才有秩序感。人習慣受命於鐘,聽其指令接通世界脈動。黑木框裡的鐘擺似有呼吸心跳,瞧它左右搖晃,整點時噹噹響起,聲音自有表情也隱藏著叮嚀。而歲月禁不起晃動,鐘聲初始嘹亮然後平常,幾時竟然有氣無力,整點不響或者荒腔走板,全然不是應該的時候──原來鐘也會老會生病!
那回驚見有隻大蜘蛛盤據鐘面,指針被挾持無法運轉,看了好是驚心!趕忙除去那長足精怪,洗淨內裡,見指針再轉才鬆了口氣。
靜夜裡鐘擺如槳推送夜氛,整點噹噹悠揚,一、二、三……數著數著,頭漸昏沉便度到曚亮的彼岸。
鐘聲經常洩露夜歸人行蹤,有人刻意將指針往回撥,製造時間還早的假象;有人習慣把鐘撥快,預先提領時間,急迫時便慶幸還有幾分幾秒的存餘。唉!快走或謊報的時間終會被拆穿,加加減減後還得回到現實。
夫家客廳有一掛鐘,初嫁夜裡隱約聽見那似曾相識的搖擺節奏。時間留有許多間隙,老鐘幫忙記憶著。之後搬離夫家至台中自立門戶,新家客廳改掛一座音樂鐘──金色外框襯著粉底色,豎琴狀鐘擺前站立著淑女與紳士。日日瞧看它左搖右搖,時間隨著吹奏喇叭的天使飛向前去。紗簾微透陽光,繡花馬車迎接著童話,整點時水晶樂悠然傳出,滿屋子幸福喜樂。美麗新生活過著過著便無感覺,後來樂曲錯亂,嫌它吵雜便將電池拆下,浪漫與華麗逐漸消失。
這幾年不喜歡會晃動之物,對會發出聲響的鐘也極排斥。鬧鐘一個個被逐出房間,隔兩道牆仍聽它滴滴答答,恨不得將之大卸八塊!
日夜無語,人一心對抗的是時間,鐘表只是形式!
曾經眼盯著指針,欲想目睹它的掠奪行徑,指針如劍戟日夜砍削,時間一圈圈敗退死去,鐘啊鐘!終究成了光陰墳塚!
之後電子鐘流行,有形的時針與分針陸續退場,只剩數字於方框裡跳動,即便準確卻無美感,且有種讓人緊張的壓迫感。一回在學校監考,一方電子鐘正對著講台,閃跳的紅豔數字如燒燃中的火柴,一條引線接往天花板,予人炸彈將爆的恐慌。年輕學子多不戴表,頻頻轉頭瞧望那鐘,時間逼逼剝剝,愈近尾聲偷急迫……
逝者如斯,而今有時會懷念起童年牆上那不易看懂的掛鐘,時間雖抓不準卻可任意揮霍。鐘擺如鞦韆不停搖晃,從年少到初老,大費周章後漸能解讀已逝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