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春榮
二十多年來，細細尤加利向下扎根，向上延伸；竟披枝散葉，亭亭如蓋。午後，仰望凝碧綠葉上方的藍天，直覺家就是茁壯的尤加利樹，「向善」、「向日漸改善」的天空逐漸開展……
回家是唯一安全的路。
初中、高中、大學，從台南搭車回新化，農會站下車，拐入窄窄長巷，再右轉斜斜巷子，便回到「土角壁」的老宅。踏入庭院，我信口叫聲「媽！」只要媽在，這個家就亮了起來，老宅再現老當益壯的活力。
媽是老宅最強的光源，自國小一年級起，母親撐起半邊天，讓我覺得天塌下來，都有媽頂著。爸給她坎坷泥濘，她卻給我康莊大道。兒童節時，看著同學的爸帶他們去遊樂園，小小心靈曾閃過一個激問：「爸爸愛媽媽，不是很好嗎？」但這個奢望，隨著爸離去的腳步愈來愈遠，容顏愈來愈淡出生疏，一直沒有機會開口。童年時，院子牆腳的尤加利樹是我佇足、看漫畫的一方天地，枝葉間密匝匝的麻雀加上蟬鳴，匯成夏日午後最喧騰的交響樂，陪伴我衣食無缺，但有點落寞的時光。
媽小小身軀，一直給我大大的愛。她很少在我面前數落爸的不是，讓我沒有過多心理負擔。印象中，她忙進忙出，學校、市場穿梭不息。起得比雞早，做得比牛多，睡得比狗晚。母親選擇不離婚，選擇我，加上智能障礙的姊姊，三人相依為命。看在眼裡，原本國小三、四年級仍好動貪玩的我，漸漸知道自己是媽唯一的希望。小五、小六終於「二角找五仙──角五」，有所覺悟。
「母親難為，何苦為難母親？」爸在異地重組家庭，讓老宅的家變成枷，鎖住媽的嘴角。身為長子，我要懂事些，不該雪上加霜，成為她的負擔，應力爭上游，突破瓶頸，成為她的靠山。自初中、高中、大學聯招，加上研究所，幸不辱命，佳音頻傳，讓親友在她面前比起大拇指：「很會養」、「有價值啦」！媽嘴角向上彎。而最讓媽笑逐顏開的是，碩二暑假帶妻，當時女友，回老家和媽碰面。兩人相見歡，媽終於放下多年壓在心頭的大石。
婚後，定居在台北。不管從桃園龜山、淡水、基隆搭校車回和平東路，一下車，騎上中古腳踏車，便直奔龍泉街。一接近公寓紅漆大門，「小皮」的狗叫聲立即響起。順循樓梯走上三樓，妻已面帶笑容，站立門口：「牠很厲害，能認得你腳踏車的聲音。」而這間「愛的小屋」，多虧媽大力支持，不用一早就背過多房貸。
剛結婚時，面對「家事家人做」的認知，自己也知道「媽寶，媽寶，保證會倒」，絕不能變成「讀書的巨人，家事的侏儒」，再怎麼「依賴」，自己也要「不賴」，兩人世界要有「一加一大於二的幸福」，男人再怎麼樣，也不能懶。於是家中的粗活，組裝衣櫃、書架，由我一間扛起，按圖裝成。倒垃圾，兼蹓狗，漆油漆，自然我較上手。至於廚房的「洗、切、炒、煮」，一開始我裹足不前；有回妻拇指受傷，無法洗切，看在眼哩，知道不能再閃躲，要加入支援的行列，不要怕麻煩；在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會上手的實習中，見識到「舌尖上的味蕾是一門藝術，小道必有可觀焉。」以前只注意「好吃」，婚後在妻的調教下，知道調和鼎鼐不容易，更知道要「大口吃四方，小口吃健康」，「好吃」是吃熱鬧，「養生」、「吃健康」才是門道。
由龍泉街搬至金山南路的巷子，我一直保持六點多回家吃晚飯的紀錄。有同事揶揄：「要這麼乖，你是怕妻一族？」我笑而不答。三十多年來，我認為「再忙也要常和妻一起吃晚餐」，套句廣告詞，「生命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務上。」如果爸爸當年常常回家共進晚餐，而非勤於應酬，不見蹤影，就不會愈走愈遠，走出媽和我的世界。至於笑我懼內，純屬「狀況外」，自從結婚起，晚上六點多，我不是回家，就是在回家的路上；外面梁園雖好，非久戀之家，更何況家中有「三多」：DVD多、書多、話題多，再加上狗兒子小寶、小松，更令人歸心似箭。
家，是釋放壓力的最佳地方。一回到家，狗兒子饗以興奮搖尾與熱情舌吻，妻報以今日發生的噴飯趣聞。家是解決問題的最佳平台，一人智短，兩人計長；一人沒方向，兩人好商量；真的多一條思路，多一條出路。尤其家更是累積能量的泉源，在觀賞各類DVD中交換心得，兩人心有戚戚焉：在不同領域的涉獵中擴大視野，見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同時在兩性不同觀點解讀中，目擊「火星」和「金星」對話交流的火花。至於與妻筆硯相親，合作出書十餘本，則為新婚時轉陀螺，始料未及。
剛搬來金山南路巷子，妻買了尤加利、金橘、蘭花草等盆栽，妝點庭院。我靈機一動，將細細尤加利移種牆角。二十多年來，修剪施肥，細細尤加利向下扎根，向上延伸；竟披枝散葉，亭亭如蓋，長成四層樓高的大樹。午後，仰望凝碧綠葉上方的藍天，聆聽濃蔭深處白頭翁、綠繡眉的低溜滑音，白鴿的間歇咕嚕。直覺家就是茁壯的尤加利樹，向「真心」、「齊心」扎根，扎入同甘共苦的深厚土壤；向上「向善」、「向日漸改善」的天空逐漸開展，共構「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的甜蜜負擔與含淚微笑。
仰望直指湛藍晴空的尤加利樹，念著樹名，興起倒著念，不禁笑將起來。「利加油」，要「興利」要「加油」，有意思啊！成家持家，彼此都要興利防弊，家有一心，有錢買金；兩人同心，其利斷金。在奮鬥打拚過程，彼此要相互打氣，加油鼓勵，給力不給壓力，突破困境，互為對方最佳隊友，讓家成為「加分」的最佳組合。
回首老宅牆角的尤加利樹下，我稚氣眼睛，默望最疼我的母親在灶前起火煮飯；佇立現居尤加利樹清蔭下，見最能激發我能量的妻正嘴角噙著笑意過來。深深覺得諺語說得好：「男人造屋，女人造家。」心跳的地方，就是故鄉。心在哪裡，家就在哪裡；家在哪裡，心就在哪裡，相互守護，同步走向歲月的彼端，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