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日前，在廣播節目中，與昔日老友譚建常、小軒暢談。他們夫妻倆一作曲，一作詞，曾在國語流行歌壇捲起千層雪，萬丈浪。對我來說，劉文正唱紅的〈三月裡的小雨〉或許是記憶中最難抽離者。

詞曲的平易近人，朗朗上口，絕對是走紅的基本款式。當然，台北的三月天，溼溼漉漉、灰灰沉沉的天，必然也撩唱起人們虛敞鬱悶的共鳴來。

我曾在記者這門行業，交往過無數人。與譚建常與小軒這對夫妻雖然不曾密切往來，但是知道他倆正派有才，縱然數年不見，也無損對他倆的好印象。

回首曾經走過的記者生涯，最為珍惜的，就是與一夥採訪對象成了無話不談，推心置腹的好友；同樣的，受到重創的也是在關鍵時刻，將你歸類成記者，棄置你於門外的所謂「朋友」。

當初吃了秤砣鐵了心，堅決揮別記者這個行業，也要感謝那些以負面教材點醒我的朋友們。

旅居日本期間，位在東京目黑驛站附近的辦公室，成了熱鬧的接待站；同業的朋友，只要來了東京，在此打尖，便成了應付東京高騰物價的具體方案；漸漸的，名聲傳了出去，更多的不識之士，只要打著某某某朋友的招牌，都能成為輕易打開辦公室大門的通關密語。

某年，年節假期回台省親，免不掉要回到報社打聲招呼，適巧又有獎可拿，金牌加上獎金，可以讓我羞澀的口袋裡加添些繽紛的色彩，起碼能請不少攤的訪客進出居酒屋。

慶功宴上，老闆忽然以促狹的口吻問起我，某某流傳江湖的八卦，據說是我所發出的；頓時，全場熱鬧嘻笑的氣氛被尷尬與沉默所替代，我的口舌與腦袋也跟著立馬打結。在熱血怒衝腦門後，我只能防衛性的反駁，我可以馬上與傳話者當面對質。此事，被一旁的主管輕輕帶過，我卻再是歡樂不起來。

或許是人到了國外，心情放鬆，警覺性降低，許多來自台灣的朋友們，往往在幾杯暖煦的日本清酒下肚後，開始對我這異鄉人說起台北的諸多八卦；碰到我這沒心沒肺的二百五，聽傻了，聽愣了，只會張著嘴，頻頻點頭。如此這般，等到八卦在發源地風生水起，激起更大的波滔，好事者肯定要問，消息來自何方？我這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傻蛋，反正人在異國，無法反駁，賴給我便是最佳抉擇。

我首次驚覺，人言果真可畏！我也開始在思索，我自己是否也在造業？也在推波助瀾的讓一干口業成倍繁衍？不如歸去的念頭，於此開始萌芽。

適巧，一位當時在台灣政壇大紅大紫的官員蒞臨東京，記者自然是得朝夕跟隨，大官說的每個隻字片語都得牢牢記下，反芻為稿件，每晚都要傳回台北的報社。

某晚的晚宴，這位當紅炸子雞默默把我帶至會場一邊，並立刻喚來他的另一半，介紹道，這位就是名記者某某，他的每篇報導妳不是都如數家珍？妳不是說想要認識他……我是人，我有虛榮心，這一招當然讓我為之竊喜，輕飄飄地拔地而起，一時忘了自己姓啥叫啥了。他繼續灌我迷湯，說是我服務的報社對我個人的未來沒有任何加分作用，如果有需要，回台……

或許他的祕書跟我有緣，居然也私下跟我說，大陸產的桂花酒是他老母親朝思暮想的故鄉滋味，他因忙到沒有出遊時間，能否讓我幫他採購數瓶，以慰母親此一卑微的心願？我自是立刻答應，馬上照辦。

我將購置妥當的酒送到祕書的房間後，祕書大喜，頻頻跟我致謝，此時，大官忽然來到他門外，喊著他名字；祕書趕緊跟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應聲開門。剎那間，我覺得自己像是見不得人的小三似的；果不其然，大官問他祕書，那個某某報的記者是否在此？語氣甚是不以為然。我的心臟猛然被撞擊了一下，自尊心瞬間皮開肉綻，恨不得當場就奪門而出，讓他親眼證實我的存在；但隨之一想，算了！這是記者的原罪，我又何苦害了那孝順的祕書難做人呢？

後來，我將此事說與同事聽，同事哈哈大笑道，這是那大官慣常討好、收買記者的計倆，若要當真，全台灣有一半的記者都要投靠到他門下了！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對人性的不解，至此又加深了一層。不都說記者該說真話，該有正義與是非？那隻筆只能辨善惡訴春秋？為何老要我窺見許許多的不義不公？老要教導我說些口是心非的謊言？盡見到一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我累了！也倦了！

當我決定摘去新聞記者這個冠冕時，願意對我說真話的朋友苦勸，還是先騎馬找馬吧，有了記者閱人無數的便利，趕緊利用人脈，找個得以安身立命的工作，犯不著跟自己的未來過不去；我不聽！這該多丟人啊！我可做不出來。

果不其然，沒有記者的職務後，過去邀約不斷，夜夜美食鬻歌的歡快日子瞬間灰飛煙滅，家中的電話也跟著啞了、消音了。

好在我知道，我另有想做以及能做的事；人情澆薄的現實固然不好受，但是及早覺悟不是更好？

三月，小雨，容易讓人心頭生繭發霉；只要懂得轉念，馬路邊，車道中，奼紫嫣紅，嬌態紛陳，心開怒放的一欉欉杜鵑，不也能喚醒您脫除掉身上那一身的灰衣，祛蛻掉心中的層層硬殼，優哉游哉地，守候到自雲間灑落下來的金黃光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