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美玲

一位同學事業有成，但總是眉頭深鎖，一張撲克臉努力鬆開了，沒一會兒又掛了回去。因此在課堂上，老師常拿他當話題靶子，只要談到成功人士驕慢強勢、自以為是的心態，就把苗頭指向他。他佩服老師的功夫，真心想學，也確有所獲，老師的言語雖然不中聽，他也還可以強忍著不舒服，維持表面的客氣。但時間久了，難免偶爾當場辯駁，或私底下發發牢騷。

我的資歷比他深，他經歷過的我也經歷過。

我們都出身名校，即使再怎麼掩飾，從小就在骨子裡有一種聰明人的傲慢；而練功，就要把這些都徹底磨掉，否則一座「我」的大山壓在頭頂上，眼耳鼻舌身意都是「我」的投射，永遠看不清也聽不見。所以練功先用功法鬆身，到後來，就要從心法下手；老師看準時機，就開始傷你的心，用各種方法挫折你，讓你最看重、最不能被傷到的自尊，打落滿地被人踩。

這個階段挺難熬，而且，老師要開始對你下手，也不會預先通知，你會沒頭沒腦地半路「遇劫」，然後被當眾扯開傷口。你當下的所有反應都是出自自我防衛的本能，情緒奔騰、為自己辯解、拒絕承認，或者對老師感到憤怒和懷疑。在場同學無一伸出援手，多數人是嚇到了，但也會有人對全局一目了然。

這個歷程我算是走過了，雖然，後面可能還有很多我尚未準備好被揭開的痛處。所以，每次看到老師對同學出手，我是一邊為他高興，一邊也暗暗祝禱他能過關。

這位同學最難過的關，是老師把他身邊所發生的一切問題都歸咎於他。比方說，他們夫妻都是人中龍鳳，卻生養了一個自閉症的孩子，心思單純、不知世事。雖然社會上頗多類似的例子，但輪到自己，那就是一輩子的牽掛煎熬；而老師卻又從這個痛處下手挖他的瘡疤！所幸，他從身體一路練過來，心臟也夠強了。

老師告訴他，這樣的孩子是來幫他修掉個性的缺陷，他必須真心懺悔，承認缺失，時時觀照內心，把孩子當天使，以孩子的純真無邪，對照自己滿肚子的自傲自負和慣於統御批判。雖然情感上的認同容易，實際生活裡的點點滴滴卻無比艱難，但基於對孩子的愛，我們都看得到他的心在慢慢融化；即使常常露出習氣的破綻，一不小心就打回原形，至少他已經承認，一切都是為他來，因他而起。

跟自己的身體結緣，最終的目標，就是要看見自己究竟怎麼回事！看見了，才有可能改。從前我怎麼可能承認自己有多麼驕傲，個性有多硬、多麼會傷人！現在，至少我承認了，於是一踩到那條線，自己馬上知道，不是不再犯，而是再犯的頻率降低了。

人活著，只有兩條路，一是為了生活，一是為了生命。我們花了太多時間在生活上奔波，忘了這趟旅程真正的目的是長養自己的生命。一旦認準了目標，才能把生活中的所有遭遇，都轉移到生命線上，承認每一件事都是為我而來、因我而起。那麼，所有看似掠奪、傷害的事件，都是磨勵生命的課程了。

我們都走在這條路上，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