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小說 台灣三部曲 在小說世界自我挑戰的施叔青

李瑞騰/文 施叔青圖片提供 |2008.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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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香港到台灣,施叔青的作品裡,處處可見心境變化的軌跡。施叔青的人生既是屬於台灣的,也是屬於香港的,既是風情萬種的,也是不染紅塵的。三十幾年的伏案筆耕生涯,十幾年的香江繁華歲月,到近幾年的佛學研究,造就施叔青相當與眾不同的文人性格。



1998年2月,我開始在《聯合報‧副刊》寫一個名為「文壇行走」的專欄,第二篇就寫施叔青,標題是「施叔青以再出走回歸本土?」(2月23日)。文章見報後不久遇到她,她不改直率地說:「那個問號就不必了!」

從十年前一篇舊文談起

我其實是用疑問來肯定。1994年夏天,施叔青搬離居住十六、七年的香港,重返台灣;返台之前,「香港三部曲」之二《遍山洋紫荊》已經完稿,次年出版(台北:洪範),連得《中國時報》和《聯合報》兩大報書獎;第三部《寂寞雲園》趕在1997年香港回歸之際出版,為她的香港經驗作見證,也為她的香港時期畫下一個完美的句點。

我那時一方面注意她面對殖民地香港百年滄桑的「八年抗戰」(三部曲寫了八年),看她「穿透繁華的表象彰顯其內在蒼涼與寂寞的本質」;另一方面也觀察她回台定居以後的表現,除了在各種文藝活動現場可以看到她的身影以外,《寂寞雲園》第二度獲《聯合報》讀書人獎,金石堂文化廣場將「香港三部曲」選為1997年最具影響力的著作。我認為這是施叔青寫作史的高峰,也是文壇大事。

相對於這樣的歷史大敘述,我注意到她在1997年另有一本小品文集《回家,真好──原鄉的變調》(台北:皇冠),1998年初有一本《耽美手記—─施叔青談畫論藝》(台北:三民),前者鋪敘回歸故里之路以及疏離既久之後的調適過程,後者以日常話語談畫論藝,相當程度反映出施叔青在文學之外的藝術趣味。兩相對照,前後並觀,則一個完整的施叔青形象當可呈現出來。

我在那篇文章提出這樣的問題:施叔青在「香港三部曲」之後,是否會將筆觸調轉回來伸入台灣的歷史和現實?她告訴我說,那時她正在寫「旅行小說」。我知道她常在世界各地遊歷,搬回台灣以後,也在島上四處旅行,似乎想藉此重新發現新的台灣。我因之在文章結筆處寫下這樣的句子:那會不會是另一個「三部曲」?

施叔青說她在寫「旅行小說」,沒提寫「三部曲」的事。事實上《寂寞雲園》之後的十年間,她的寫作就在這兩方面,旅行寫作而出之以小說形式,在虛實之間擺盪,多了一分情節性,《兩個芙烈達‧卡蘿》(台北:時報文化,2001年7月)和《驅魔》(台北:聯合文學,2005年8月)當然是跨世紀台灣小說的重要成果;「三部曲」也在這一段期間轟動問世,已出二部:《行過洛津》(台北:時報文化,2003年12月)、《風前塵埃》(同上,2008年1月)。

持續不懈地寫作、膽大心細地開發新的素材,施叔青積累了豐碩的文學成果,因之而榮獲了七月間公布的第12屆國家文藝獎。

《香港的故事》與《香港三部曲》

作家的生命史和寫作史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對應關係。施叔青在1977年初抵香港,一邊回望在台歲月,一邊觀察香港,尋找新的寫作素材。十餘年間,「從香港的故事」寫到「新移民」系列,從《維多利亞俱樂部》發展出《香港三部曲》,最後人都離開香港回到台灣了,香港情緣還斷不了,再花個三、四年,那三部曲的最後一部才完成。

施叔青初抵香港的時候,台灣島內正處在鄉土文學論戰及政治反對運動蓬勃發展之際,她避開了島內的緊張氣氛,到了香港。然而,那正是大陸文革剛結束,政治上一邊在審判四人幫,一邊還在進行權鬥,卻也處在改革開放的前夕,香港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牽動。

隨著情勢的演變,改革在深化,開放也更全面化。施叔青接觸了許多大陸作家,從1985年到1988年間,她與15位當代大陸知名的現役小說家進行了深度的訪談,一場又一場文學心靈的對話,針對當代大陸的文學發展現況,也觸及過去的歷史,千迴百折都轉到作為一個當代中國作家如何面對自己的寫作問題。

這樣的工作要做很多的功課,要四處奔走,要爭辯,要錄音,最後還要寫成對話體的報導文章,想到都累,一個資深的成名作家如施叔青者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沒有理想與熱情是辦不到的。

內化成生命 挖得深 織得廣

作為一位出身台灣的作家,住過美國,走過世界許多地方,立足香港的那一塊土地,大量接觸經歷苦難的大陸作家,反芻之後,一切終將內化成為生命的一部分;在文學園地的耕耘,必然會挖得更深、織得更廣。

這些對話主要是在《香港的故事》完稿之後進行,那期間還有所謂「大陸來港的新移民」之調查訪談。我們很清楚了解,那些關於香港的一個又一個故事,都不是孤立的,「寫的並非道地香港人,而是像愫細、方月,甚至吳雪那種外來人」(《情探》頁5,台北:洪範,1986年2月)施叔青毫不諱言她是以「外來客」的眼光來挖掘問題,但是進一步呢?能有「另一個新的角度」嗎?《維多利亞俱樂部》(台北:聯合文學,1993年10月)正是一個很大的突破。

當一個貪瀆案在法庭開庭審判,法官、被告、律師以及貪污事實經過所牽扯的複雜結構等,如何由點而線而面?作者一開始就這樣介紹法官黃威廉的出身:「黃家發跡的過程等於香港開埠歷史的縮影」(頁7);而被告,也是小說主角的徐槐,他是一個「五○年代為逃離共產黨移居香港的上海人,因追求永無止盡的物質生活不惜觸犯法令,面對可能坐牢的恐懼」(頁5);其他人物也各有其屬性與處境,背後的牽繫也都極複雜。

擅寫人際關係的施叔青,藉此留下一張香港風情圖,書首一篇〈我寫《維多利亞俱樂部》〉中就說:「不僅是批判香港司法的不公正。畢竟它包含了我對旅居香港十年這一地諸般種種看法」

施叔青在《香港三部曲之一——她名叫蝴蝶》(台北:洪範,1993年9月)的代序〈我的蝴蝶〉中,交代了這個龐大寫作計畫與《維多利亞俱樂部》的關係,原來三部曲的「序曲」,一邊寫大時代,一邊寫小人物,黃威廉的祖母黃得雲從廣東東莞被抓來本就是《維多利亞俱樂部》故事的根源,施叔青最後將這個部分取出單獨發展,一路寫成了三部曲。

跨文類小說有旅行事實

施叔青的所謂「旅行小說」是一種跨文類的寫作,於她而言,有旅行的事實,客觀存在的那部分盡可能存真,虛擬的是人物和情節,就像南方朔在《兩個芙烈達‧卡蘿》(台北:時報,2001年7月)的序〈一個永恆的對話〉中所說:「其文類的歸屬可能已非那麼重要。它出入於旅行文字和小說之間,而對話式的虛構敘述,使它小說這方面的成分更重了一點。」張小虹在《趨魔》(台北:聯合文學,2005年8月)書前的「導讀」中一開頭便說:「這是一本小說還是遊記?這是一本『變成小說』的遊記,還是一本『變成遊記』的小說?」結論是這種文類的不確定性恰是《驅魔》之所以「讓我們忍不住著魔的原因吧」。

芙烈達‧卡蘿是墨西哥一位女畫家,作為當代女性,面對自己複雜的出身、糾葛的愛情以及渴望做為母親而不得的哀痛,最終都凝聚在她的繪畫上,挑戰所處社會的藝術習性與繪畫傳統,而施叔青作為為一位來自紐約的台灣女性小說家,本於她豐沛的藝術素養,本於她慣常的自我探尋,她以其本尊在天涯海角的行旅中和芙烈達相遇,理解、尊重並出之以宏大敘述與微細刻畫兼具的旅行寫作,讀者可以把它當作施叔青個人進入歷史的藝術之旅和記遊散文,也可以把它視為一本當代一位了不起畫家的傳記。

同樣是藝術之旅,《驅魔》加入了美食和神秘經驗,當與妹妹的高中同學「繡菱」,巧遇之後同行,不只調整了旅程,增加的美食和她有所關連,著魔與驅魔的故事,則全因她的敘述,拉出繡菱十七歲女兒的性情之變及怪異行徑,最終卻反饋到寫作者及敘述者施叔青自我:

米蘭意外地與繡菱相逢,一開始我以為她只是個厭煩乏味,與時間賽跑的中年女人,一路相伴走來,我看到一個愛情受傷害,更是痛苦到必須尋求怪力亂神的可憐的母親。她的熬苦把我拉回我不願意面對的真實人生,而被世間的苦難佔據了我整個的心。漸漸地我自覺到多年來把自己掩埋在文獻史藉之中,與歷史小說苦鬥,不知疲倦,應該是一種逃避,逃避面對自己,面對真實人生。厭悶乏味的人應該是我。(頁158)

歷史小說脫離不了現實生活

這樣的自覺並不意味著她將會放棄「與歷史小說苦鬥」,畢竟丟掉自我更可怕;我覺得拉回真實人生是極重要的回應,「歷史小說」脫離不了現實人生,這裡面重要的是調節,歷史與現實是可以交會的。

閱讀和旅行都是調節的方式,這也使得施叔青所謂的「歷史小說」,寫的不是三皇五帝、不是唐煙宋霧,而是足跡所至,俯仰其間的香港和台灣,特別是當她發願寫《台灣三部曲》,第一、二部便回到她的出生地「洛津」(即鹿港),以及寫作的當下正客居的後山花蓮;然後她告訴我們說,「接下來應該寫台北吧!」(《風前塵埃》頁275)

第一部《行過洛津》以鹿港為背景,企圖建構台灣移民史,焦點放在一個戲班子,放在那個演藝與生活場域,讓他們和時代互動;第二部《風前塵埃》的背景是日據時代的花蓮,關乎殖民政府的原住民政策,其中有日本警察及其眷屬與被殖民者的對應關係,焦點落在日本警察橫山新藏之女橫山月姬的私生女無絃琴子(與因抗日而被橫山新藏處死的原住民哈鹿克‧巴彥所生)的尋根探源,過去的一切「宛如風前之塵埃」,飽含遺憾、感傷,乃至不盡的歷史諷諭。

史籍文獻的閱讀很重要

如前所述,如果說《香港的故事》、《維多利亞俱樂部》以及諸多個案之調研,可以視為《香港三部曲》的前置作業,那麼《台灣三部曲》之前的《微醺彩妝》堪稱其暖身之作;更遠的,從《約伯的末裔》(台北:仙人掌,1969年12月)、《拾綴那些日子》(台北:志文,1971年11月)、《牛鈴聲響》(台北:皇冠,1975年10月)、《琉璃瓦》(台北:時報文化,1976年3月)等較早期以鹿港乃至台灣為背景的小說,一方面皆是各自獨立的文本,另一方面也可以看作是為台灣寫史另種形式的預備作業,不管是現代主義還是現實主義,都必須進入台灣的歷史與社會,廣泛地觀察、深刻地體會,才能熱情擁抱,或是冷靜分析、批判。

對於施叔青的寫作來說,史籍文獻的閱讀與體會非常重要,不斷旅行及藝術鑑賞,都經轉化而成為小說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她的自我定位與自我修為,也值得觀察,在〈我寫《維多利亞俱樂部》〉一文中,她明白表示,她不甘心被冠以明擺著局限的「女作家」稱號,「只曉得圍繞在男歡女愛、細碎瑣事,永世不得超生」,因此,她「要以作家的觀點來探察人生百態」。站在什麼角度看社會人生,是所有一切文藝創作的要務;進一步說,內在涵養更核心更本質,所謂的自我修為關乎學習,閱讀、旅行,皆可增進,而學佛參禪終將會從根本影響她的寫作,至少近作《風前塵埃》的用典,已傳達了某種訊息。

從1961年17歲發表第一篇小說〈壁虎〉,早期諸如〈約伯的末裔〉、〈倒放的天梯〉等作品已成為現代小說經典;其後持續寫作,迄今已40餘年,所累積的文學成果已超過她的同輩作家,也證明她有勇於自我挑戰的精神。此外,1945年生於鹿港的事實,註定她的寫作脫離不了台灣歷史;台灣、美國、香港的遷移,以及東西方大陸的旅行,正表示她的小說世界必將無限的寬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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