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守鋼
在這適者生存的時代,不可能每個人都一起往前走。那麼,落後的、倒下的、躺平的該怎麼辦? 誰來守望他們?
(一)
去年可以說是德國著名導演溫德斯年。僅花了十七天就拍成的電影《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影展一個接著一個:多倫多、雪梨、倫敦、紐約,坎城還獲最佳男演員、人道精神獎。爾後,今年被選為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日本代表。
居然有如此好評?俺難禁好奇心也跟著走進影院。帷幕拉開:
啊呀,毫無趣味。
既不見靚女小帥哥,也不賣萌也無瀟灑,更沒格鬥與砰砰心跳……僅僅一個平凡人,不,比平凡人還要平凡一等,以洗刷廁所維持生計,光棍、頭髮花白的中年男人的故事。
他叫平山,住在大約建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簡陋破舊的住宅里,去鬧區有一段距離的淺草附近。
每天在鄰居掃街的響聲中醒來,刷牙、洗臉、給花草灑水,出家門。從自動販賣機買罐咖啡,再開車去澀谷一帶工作:打掃十七個超現代化、比他的住處不知要豪華高檔多少倍的廁所。
工作完了,到大眾澡堂洗上一把,再在路邊食堂解決晚餐。接著或去小酒館喝一杯,或回家閱讀從舊書店挑來的最便宜的舊書。
這就是他一天的生活──完美的日常。昨天是這樣,今天是這樣,猜想明天也不會改變。
應該是從很久很久以前走過來的年齡,卻沒有過去;應該還有夢想、有藍圖,竟不見描繪的紙筆。
這周而復始沒有起伏的每一天,本人怎麼看?
一天,離家出走的甥女來投宿。家裡沒浴室,一起去澡堂。後兩人騎車在隅田川的橋上,河水一直流向看不見的地方。少女憧憬著未來,想和舅舅一起去看看遠方。見答:以後吧。
甥女趕緊問,以後是什麼時候?
回話:現在是現在,以後是以後。
何處是遠方,無何有之鄉?一個寡言無欲的苦行僧,就這樣引著觀眾在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禪的世界行走。
故事結束,演員表刷在銀幕上了。但是,沒有從座位上站起來的響聲。
(二)
東京,屈指可數的大都市,每天都有無盡的故事。
導演小津安二郎用《東京物語》關注過。如今,崇拜小津安二郎的溫德斯也拍了一部連主角的名字也一樣的東京故事《我的完美日常》。
七十年前的《東京物語》。
年事已高從鄉下趕來大城市的平山夫婦,一心想與子孫享受一番天倫之樂。但是,當醫生的兒子、開美容院的長女也和這蒸蒸日上的城市一樣繁忙,覺得父母礙手礙腳而無暇顧及。 老夫婦不僅被冷落在一邊,還找不到一處安身之地。
之後,平山,這位一家之長感嘆:
一家人看起來是一股強韌的紐帶,其實各自為陣。
小津安二郎那雙冷靜而透徹的目光審視了父與子、老與死、倫理與愛。七十年後的《我的完美日常》再次聚焦這座城市與生活在這裡的人們。若說前者是家庭與城市的故事,那麼,後者則讓人感受個人與社會的反差,常識與非常識的距離。
在IT、AI喧囂塵上的時代,他手裡還拿著如今的孩子沒見過,需要裝膠卷、拍完要到照相館沖洗才能顯出影像的相機;去上班的路上一再聽的是六七十年代的美國民謠歌曲、那時代流行的搖滾樂等;用的是早已淘汰的盒式磁帶,而不是CD、不是藍牙;手機是八九十歲的老人用的,除了打電話,不能上網的那種,是公司便於工作聯絡讓他帶著的。他個人沒手機,急用時打投幣式公用電話。
每天與時髦、領導時代新潮流的摩天大樓,天空塔,高速公路,超一流的公共場所摩著肩、擦著背,卻視而不見:不管世界如何搖滾,怎麼帶色彩,時代的鐘擺在他面前停著不動。
一個地地道道時代的落伍者,您一定會這樣說。
而平山很坦然,說:
初看上去這是一個連在一起的世界,其實是散沙一堆。
他在掙扎呻吟,為無法接受時代走得太遠、太快的人們唱一首葬送曲,送上一程?文明衝擊、毀壞了無數的過去,傳統也已摧枯拉朽。
也許平山想擋住,自力守住最後一個自我。
(三)
守得住這最後一道防線嗎?
他拒絕眼前的一切,無論是已經發生的過去,或是正在發生的眼前。既不願回到過去也不願走向未來,僅在原地踏步。
有父親,也有妹妹。妹妹告訴他父親已大不如前,他沒聽完就把話題岔開了。他曾說過,現在是現在,以後是以後;這話也可以換成現在是現在,以前是以前吧。
但是,他常去光顧的小酒館的老闆娘卻問,怎麼才能讓現在一直這樣下去呢?
在這適者生存的時代,不可能每個人都一起往前走。那麼,落後的、倒下的、躺平的該怎麼辦? 誰來守望他們?
都說溫德斯是小津安二郎的再生。其實也是,也不是。小津安二郎是問題的提起者,溫德斯卻想用自己的雙手解決問題。
他要解決什麼呢?
想起《麥田裡的守望者》裡考菲爾德這樣說過。
我將來要當麥田裡的守望者,有那麼一群孩子在一大塊麥田裡玩……我呢,就在那混帳的懸崖邊,我的職務就是在那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來,我就把他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