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莉莉
學生們在玄關換拖鞋，我先走進餐廳，笑著對等在那裡的母親說：「有人來看你喲。臆看覓是啥人？」母親笑著反問：「是啥人？」三位訪客已走入餐廳，他們齊聲說：「阿嬤哩賀！」再一鞠躬，母親果然笑顏逐開……
母親失智之後沒得到妥善的照護，身心狀態一天不如一天，我毅然辦理退休，將她接過來住。自此日夜有人陪在身邊，母親笑口常開，不像之前住在兒子家，「干焦食飯時才看會到人」，白天「連一个話仙的人攏無」。說到底，孤單應該就是她生病的源頭。不過住到女兒家，兒孫卻鮮少前來探視，她成天叨念著。
我想著去住家對面的交通大學找學生來和她「開講」。這時我以前的學生雁舒拿到了博士學位，受聘為交大外文系的應屆畢業生排練一齣英文劇，順道來訪。我便請她代為詢問是否有學生願意定期來陪母親，賺點外快。而且可能的話，最好是一男一女，因為母親有孫子也有孫女。
雁舒動作很快，一個星期後，她排完戲就帶著林暄淇和蕭世揚兩位同學上門來。我下樓去社區門口迎接他們，大家互相認識後，我交代他們：見到母親喊她「阿嬤」，再一鞠躬，之前外傭烏蜜就是靠這一招瞬間擄獲母親的心。
搭電梯時，我心裡有點好奇，內向、不常接觸外人的母親是否可接受這幾個臨時的孫子呢？到了家門，學生們在玄關換拖鞋，我先走進餐廳，笑著對等在那裡的母親說：「有人來看你喲。臆看覓是啥人？」母親笑著反問：「是啥人？」三位訪客已走入餐廳，他們齊聲說：「阿嬤哩賀！」再一鞠躬，母親果然笑顏逐開，點頭說：「恁逐家好。」大家一起坐下來，桌上已擺滿點心和花茶。
我介紹他們給母親和烏蜜認識。我以前也在外文系教書，略微緊張的母親可能以為他們都是我的學生吧？這樣正好讓她安心。我們一起話家常，知道他們的家庭狀況、將來的志向；女生要去當老師，男生志在外交。為了讓學生和母親多親近，我藉口有事情要去書房處理，請母親幫我招待客人，強調她現在是主人。她笑著說：「規工攏咧無閒」，意思是我不該留下她一人主持大局，引發一桌子的笑聲。
就這樣，交大外文系的天使走進了我們家中，從開始的生疏到後來親如家人，他們陪伴了母親四年，直到疫情爆發才不得不中止。有社服經驗的暄淇超暖心，畢業前，就找了學弟妹們過來見習；如此一屆傳一屆，每位學生都溫文有禮，待人體貼入微，簡直就是上天派來幫我們照看母親的天使。
他們每星期來一小時，一進門就忙不迭地喊著：「阿嬤哩賀！」坐在餐廳裡還沒看到他們人影的母親已經眉開眼笑，喜不自勝。有時也會有外系的學生一起跟著過來，大夥兒嘰嘰喳喳，賣起萌來渾然天成，我自嘆弗如。
學生到訪，我一定下樓迎接，說明母親的最新狀況，或平穩，或喜樂，或憂鬱，或焦慮，建議他們待會兒如何和母親應對。也難為了他們，從沒和失智者接觸過，又必須和他們互動。臨時的孫子剛來時，母親的病程已進入中期，簡短問答不成問題，然喪失短期記憶，長期記憶似有若無，時空感蕩然無存，真正閒聊談何容易。
我提供他們自己陪母親的經驗，搬出美麗的食譜、畫冊、繪本或相冊，透過精采的圖片吸引她的目光，撩起她的興趣。賣場的型錄也很好用，上面有食物和生活用品的彩色圖片，都是她熟悉的內容，可觸發她說幾句話。最大原則就是察言觀色，見機行事。另外，說話速度要慢，問的問題要簡單，要給母親時間反應。
我坐在書房裡可以聽到他們對話，內容可說天南地北，不過只要母親回話，他們就喊讚，而當回答對得上問題時，他們就歡呼。最難能可貴的是，縱使母親國語也能通，為了和母親打成一片，他們精煉自己說台語的能力，這點連和母親生活二十五年的親孫子也做不到。
然而逐漸地母親對外在世界失去興趣，實問虛答、文不對題、愛說不說都是常態。他們難免沮喪，我安慰他們這是因為母親太憂鬱了，可是他們一來，家中頓時生氣勃勃，不再鬱悶。翻閱日記，好多個冬日的「天空像蓋子般沉重且低垂」，一如波特萊爾所言，他們帶來了青春與陽光，溫情滿屋，陰沉全被趕到屋外去了。
疫情過後我才體會到，進入情感淡漠期的母親並非與世隔絕，她只是失去了表達情感的能力。將她當成常人對待，時刻關心，是很重要的心理支撐。生病十三年，母親臨走時還能溝通，可見日常交流的重要，即便是無言的交流。
母親自然有更多被逗得心花怒放的時刻。比如白天和烏蜜去交大校園散步，偶然碰到下課的「孫女」，大家意外相逢格外興奮，其他同學見狀也停下腳步圍觀，學著喊「阿嬤哩賀」，稱讚她「水噹噹」，臉上既無斑點也無皺紋，母親頻頻含笑點頭回禮，回家時還面帶微笑。她應該是感受到了學生的赤子之心。
最特別的一次發生在一個寒流來的午後，或許因為溫度驟降，母親午睡起來突然焦躁不安，我請烏蜜先帶她下樓散步。不一會兒交大來了四名天使，我便請烏蜜去接他們進來，再和母親一起上樓。沒想到樓下好不容易坐在長凳上休息的母親偏偏不肯起身，四位學生靈機一動，席地坐在母親面前，烏蜜挽著母親的手坐在一旁。學生們左一句「阿嬤」，右一句「阿嬤」，把母親哄得心花朵朵開。路過的住戶被歡聲笑語吸引而停下腳步，饒富興趣地端詳母親的「孫子孫女」，誇讚母親好命，有四個讀外文系的金孫。
由於學生再三婉拒酬勞，每學期開始和結束，我請他們來家中吃飯。當天一大早，我們就開車去南寮買新鮮的魚蝦、花枝、海瓜子……烏蜜也會燒一道印尼菜。看著我們忙進忙出，母親知道晚上要宴客，不住點頭，時而跑去廚房查看，烏蜜就笑著請她教做菜。到了晚上，大家邊吃邊聊，賓主盡歡。年輕人就是胃口好，不管我們準備多少菜，他們最後總是一掃而光，離去時喊著要減肥，把烏蜜樂得笑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