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一家商店在遙遠山區彷彿什麼都有，未免太神奇了。綜觀後，我不免反問，到底她還有什麼沒賣的，結果她給了一個驚奇的答案，香菸和酒精飲料。



那是一間沒有懸掛招牌的商店。只有九重葛，以濃密綠葉逐漸繁茂成拱門。走廊角落有張大桌椅，四位村裡的孩童圍坐著，正埋首撰寫暑假作業。

走進去拜訪，店主人宋秋蘭和三位姊妹正在聊天。她們是鄒族人，除了一位待在高雄桃源老家，另外兩位分別嫁到嘉義、屏東。許久未見了，姊妹們北上南投信義鄉，專程前來探望，熱鬧地回憶孩提時的快樂生活。

久美原本是鄒族的世居地，因為早年天花等疾病，大量人口死亡，加上日治時代強迫遷移的政策，日後成為布農和鄒族等多元族群集聚生活的村子。

秋蘭鄒族名Uku，原本嫁到埔里，後來又隨先生搬回久美，承接婆婆經營的這間商店。在整理房間舊物時，她發現婆婆經營的店名竟然叫「桃源」，奇蹟似地和娘家高雄桃源吻合，一切彷彿命中注定一般。

多年前，桃源高中社區以去水泥化的思維，護溪護魚，而且努力承傳部落文化。我撰文介紹，還兩度拜訪，因而對當地甚有感情。這幾位姊妹聽我談及，彷彿它鄉遇故人。

Uku一開始承接，便決定以嶄新的風貌立足，破除一般認知的雜貨店或柑仔店形影。此間九重葛店面，坐落於村子的十字路口。綠籬拱門，加上新穎的木造屋舍外貌，有若歐洲別墅。光是看到外貌，便有些驚奇。

等走進去，更是嚇一跳。一般鄉下柑仔店，常處於老舊低矮的外貌，又或光線昏暗。Uku的店面明亮如便利商店，物品排列整齊有序，蔬果肉品琳瑯滿目。部落人多務農，店裡因而還陳列著各式斗笠、雨鞋、袖套和花色遮陽帽。最神奇的，還有各類鞋款、手提袋和女性衣物等等，甚而連口紅、香水都備便。整體看來，直逼一間小全聯超市。

新鮮果菜和飲品供應無缺，又或提供農事用衣物，我都可以理解，但何以還會擺售女性生活用品，仔細觀察才明白。原來她服務的對象，主要是部落裡的三姑六婆。商店有販售物品，上了年紀的她們省得前往城鎮奔波。商店旁還設有郵筒，村民上班時的掛號信也可寄放，待郵差前來收取。

一家商店在遙遠山區彷彿什麼都有，未免太神奇了。綜觀後，我不免反問，到底她還有什麼沒賣的，結果她給了一個驚奇的答案，香菸和酒精飲料。

一般偏鄉的雜貨店，或大點規模的商店，主要賣的大宗便是菸酒，尤其是酒精飲料，經常擺放於屋子主要的鮮明位置，甚而堆滿，部落尤其是。若無菸酒，生意恐難維持。但Uku願意割愛，把這個機會讓出。不到一百公尺遠，便有家柑仔店，什麼牌都有。

何以不賣菸酒，她覺得抽菸喝酒傷身，有時還會出現喧鬧，造成街道髒亂等等狀況，總之容易叢生意外的問題。她的走廊空間雖然開放，任何人都可歇息，卻不歡迎在此抽菸喝酒。

不賣菸酒後，她省下許多空間，得以擺售更多日常用品和貨物。最叫人感佩的，當在此一關鍵點。她利用這些空間，做為公益小站。透過網路，歡迎各地捐贈二手衣物和生活用品到部落。

城市裡常有二手衣物廢棄，但鄉下卻缺乏。人人若如此充滿環保和公益思維，自可避免社會資源的浪費。她選定擺出的空間，還是店門面進來的首要位置。各地寄來的貨品，顯眼地呈現，任由村人免費取用。

跟Uku聊天後，順便去探問走廊的學童。她隨後過來，遞送蛋糕和乳製飲品。村裡的孩童只要願意在此寫功課，看課外書，不玩手機。秋蘭都會給予獎賞，最常以點心鼓勵。

久美的年輕夫婦多半一早便出門在農地耕作，孩子常乏人照顧。有時連早餐都由她這裡免費提供。這樣義務的安親班，她也默默做了十年。雜貨店扮演的角色，早已超越了既有的定位，民間社福部門都不一定有此即時的續航力。

台21線如今有好幾家便利商店，一般部落的雜貨店，難以跟他們在主幹道競爭，只能開設在山上部落。

它們在小村小鎮扮演各種角色，提供生活的便給，但要經營出特色，還是得帶著熱情和開朗的愛心，持續努力經營。

遙遠深山的部落，尋常之商店竟能創造一個美麗小世界。我離開一段時日，每每想到此等好事，不免湧起莫名的感動。最近也常有一股懸念，急切地想帶些合宜的二手貨，再回去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