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從鐵砧山下行，準備去大安溪河岸。

暖冬之日，天氣卻燠熱如夏。我們走了一段長路後，急需解渴和休憩。但下抵山腳，放眼望去，連檳榔攤都無蹤影，更不知哪來賣飲料的地方。

有位婦人騎摩托車，緩緩駛過來，剛巧停靠路邊。她頭戴花布斗笠，著連襟袖套，車上橫掛著鋤頭，一看即知正忙於農務。

趨前探問，哪裡有柑仔店。她頓了一下才告知，「往前走，遇到岔路後右轉，一直走到鐵山國小，那兒有一間。」

我們高興道謝，繼續啟程。下抵岔路時，婦人騎摩托車趕過來，熱心地再告知，「你們要去哪間柑仔店？左右兩邊都有。左邊的較大間，右邊的很小。」

我心想，只要有飲料即可，愈快抵達愈好，因而再詢問，「兩邊的距離如何？」

婦人補充道，「左邊大間的，還要走十分鐘；但右邊的五分鐘，就在小學旁邊。」

我們再次點頭稱謝，毫無懸念地往右邊行去。未及半百，遠遠地便看到，摩托車停靠於一條岔路的路口，似乎在等我們。

接近時，眼看小學座落前方，不免繼續追問，「柑仔店在哪？」

她沒直接回答，示意要我們跟著。隨即騎上摩托車揚長而去。多麼奇怪的行徑，留下不知所措的我們。但都已走到此，只好跟著摩托車轉彎。

接近一條大馬路時，她又在那裡等。手指右邊，我們點點頭，順此方向邁步。小學校門便在前頭，周遭有些住家，卻未見柑仔店的蹤影。

婦人呢？她奔駛到幾乎看不見盡頭的地方，看來柑仔店是在那一處。

我們晒得有點虛脫，愈走愈無氣力。婦人說的，看來不只五分鐘。此時難免懷疑，她何以這麼描述，莫非自己想要做什麼生意？

那婦人繼續站在馬路，朝這頭瞧，似乎又在等我們。

這動作有點像平常遇到的浪犬，經常在半路遇見後，一路跟隨，彷彿成為我們的隊員。但也因這樣的認識，浪犬自覺有義務扮演好嚮導的角色，因而常會往前衝一小段後，站在不遠的路口等待。我們接近時，牠繼續往前，繼續帶路。可牠不一定知道，我們真正要去的方向。

這位婦人一連串的行徑有點相似，讓人覺得好氣又好笑。尤其是最後一次，她佇立時，我們遠望過去，未見到任何柑仔店相關的招牌或門面。

我覺得被騙了，深嘆一口氣，很想跟同伴說，「算了，回頭是岸。我們不要繼續往前，快點折返，去找那十分鐘路程的柑仔店。就算再遠，都比現在安心許多。」

當初著實不應貪圖少五分鐘的路程。況且往回走，才是原本要去的方向。我如此懊惱著，但是婦人又揮手招喚了。我無奈地遠遠瞧著，最後還是忍住性子，繼續帶隊往前。

接近時，發現馬路對面有一棵大榕樹，樹下有十來張可以納涼的椅子。心頭不禁哀嘆，「難道她誤會我的意思，以為我們只要休息！」

我正困惑時，有位阿婆從對面公寓走出來，跟婦人打招呼。她隨即轉頭，跟我指著阿婆的住家，「厝內有啉的。」

啊，我聽了差點暈倒。我要的是柑仔店，可不是公寓啊。若要休息，隨便樹下也行的，何必走那麼遙遠。看來婦人嚴重誤解了。

隊友們又累又渴，需要大量飲料。結果走了那麼長的路，竟只有一棵大榕樹可以納涼，加上可能有一住戶人家跟婦人熟識，因而備有一些茶水。這樣彎繞奔波，竟是如此結局，委實難以跟隊友交待。我彷彿遇上某類金光黨，頓時陷入沮喪的情緒。

怎知，當我失望透頂時，不可思議的場景出現了。

阿婆把家門打開，裡面赫然是間雜貨店的大廳，擺滿了各種飲料和罐頭食品。她若不打開，跟一般住家毫無兩樣。

我鬆了一口氣，破涕為笑，趕忙招呼隨後過來的隊友，進而再跟婦人道謝。

我問阿婆，既然是間雜貨店，為何不掛牌子。阿婆不解的說，來我這裡買的都是村裡的人，大家都熟識，哪需要招牌。

此時，我終於明白婦人何以一路不跟我細說柑仔店的位置。還有遇到轉彎時，必須停下來等候的原因。原來她怕我們走錯路，就算走到了，未看見柑仔店招牌，恐怕也會過門不入。

想到婦人一路上，異於常人的種種行徑，此時才恍然明白，差點錯怪了這位熱心的在地鄉親。

婦人確定我們都抵達了，再騎摩托車，朝十分鐘外的柑仔店方向奔去，我們都來不及道謝。

但她後來又快速駛回，原來回家時，發現鋤頭不見了，擔心掉落在此。我們環顧周遭，並未看到。她趕忙再回頭找。

我們再次充滿感激地目送她遠離，希望她很快便能尋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