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對於這正常且無可避免的悲傷唯有在接納它的過程中，我們才能學會與悲傷和解。
──《慢性病心靈處方箋》
晚餐後我靠著沙發休息，H照例洗碗，以大量水沖去鍋盆油汙，賣力刷去碗內殘黏的米粒。桌上芭樂一塊塊切好擺放碟子，想吃卻無胃口，猶豫該不該告訴H我今天又不舒服！上周才掛急診，心電圖、X光並抽驗了血，檢驗報告一切正常，照理不該有問題！
試著深呼吸起來到處走動，而再如何用力亦吸不足氧氣，似困處水箱的熱帶魚。心跳急遽，感覺空氣愈來愈稀薄，缸裡的魚不斷往水面浮升，我的胸愈來愈悶！
H洗完最後一只碗，順手將鐵鍋倒覆，積水順勢流出，隨即關上廚房的燈碰地於一旁沙發坐下來，一天工作與義務就此結束！眼看他拿起芭樂喀地咬了一口，我將欲說的話吞入，試將身體坐正屏除胸口壓力，而壓力仍在，明天，明天再看看吧！一旁缸裡的魚張大嘴，極力索求存活氣息──深呼吸，好希望自己能夠正常，再次呼吸仍覺不對勁。魚嘴愈張愈大，開闔頻繁，馬達快轉，我需要更多氧氣！
「你有查適合的心臟科醫師嗎？」終究我仍將話說出。
H將咬一半的芭樂放進冰箱快步上樓。我獨坐沙發不覺懊惱了起來，憂心又是心理作祟卻也擔心忽略致命危機！求救訊號已然發出，本可恬適的夜晚即刻變調。
「走吧，或許可趕上掛號截止時間！」
倉促上車四輪急轉，H緊握方向盤駛往醫院的路，這路近期不知走了幾回，施工鐵皮圍欄占去一半路寬，繁忙公路顯得格外狹促，捷運天橋缺口已經接連，一條行於半空的路終將通車。無心去想未來景觀，雙線道逼近，感覺對向車輛就將衝撞過來！車燈刺眼，心跳不覺地急遽，深呼吸，感受身體機能的維繫與差異。H猛踩油門緊抓方向盤於車道縫隙間鑽探，我轉頭不敢向前看，見不著天上星，燈光迷離，閉上兩眼感覺疾風無聲喧嚷著……
飛車急如星火，一進市區卻堵在壅塞車陣中。
八點十五分，紅燈緩慢倒數，每過一秒便少一秒，我心跳猛烈然後無力。車總算移行，不出幾公尺又被另一道紅燈擋下──八點二十、二十一……，紅燈如柵欄接連擋去前路，前車心猿意馬似在尋找停車處，夜市人多車無法疾行，時間繼續耗損，此行又顯荒謬！
車內沉寂，時間流逝無聲，H牢抓方向盤拚命前衝，印象中他經常踐踩時間邊線──電影開映前匆忙進場、趕赴機場最後check in時間……，H習慣並樂於追尋刺激，我卻深覺無力！再次深呼吸，無從抱怨，H持刀劍般帶我殺出重圍，對面的車急駛過來，H猛轉方向盤用力搥擊一下喇叭，斥退對方疾奔向前──我忍不住喊出「小心」，想叫H別太趕，來不及就算了，終究未說出口！
街燈流轉，待會兒循著原路回去，我可否將難受與舒服感受得更清楚？熒亮車燈接起銀河，我瞇閉眼睛，感覺車身晃搖如將擱淺。睜眼看向車外──今夕何夕，我身在何處？H執意向前一如當年堅持留在我身邊，情緣倘若彎轉，是否如今就不必走這遭！旁車疾馳而過，窗裡隱約映出記憶微光，浪花逐岸隨即一分分退去，於沙灘拉出長條印記……，車燈如劃亮的火柴，年輕時的愛情與執迷緊連日後命運，啊，誰知極欲緊抓的終須放手，一起浪來，沖去相連腳印，突然間替H難過了起來！胸口又悶，愈想正常呼吸感覺愈不對勁，如沉溺水中兩腳踩不著地面，衣服、髮絲浮起……
H緊抓時間尾巴，左轉後馬路變寬車流漸少，「急重症中心大樓」大字於夜裡顯出威嚴，H重踩油門，似欲洩吐方才壓抑的愁悶！啊，車上時間顯示只剩三分鐘，地下停車場在前方，取票進入還有一段迂迴的路要走。H倉促按下停車場按鈕，柵欄舉起，車急駛入，下車後四腳便於穿廊間疾行。
穿廊牆色及布告欄感覺如此熟悉，不就前晚才剛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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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掛到最後一號，H臉上咧出笑容，我深呼一口氣，為這頻頻上演的險象感到啼笑皆非。搭乘電扶梯行往診區，明顯感覺心跳鼕鼕如戰鼓。候診的人仍多，H找位置讓我坐下來，自己如站哨般立於一旁。近期常看醫師，醫師姓名多記不清，卻記得那名叫黃春明的醫師，是的，一字不差，沉重的診病醫療過程就因這可愛巧合帶有幾分愉悅。今晚多掛一科，又將遇著什麼樣的白袍人？
紫紅診號叮咚一聲往下跳，診門開開闔闔，不經意自門縫瞧見醫師面容，直覺他長得像徐志摩，削瘦的長臉，細邊眼鏡……，所學與性情或有關連，醫心之人可也多愁善感？
習慣環顧周圍，尋思患者與病症間的關連，門內走出或將進入之人或有共通點，比起免疫風溼科，心臟科患者男多於女，瞧他們步履沉緩，想其胸腔裡懸掛著傷痛之心，猛烈狂亂或氣弱需要扶助。我深呼吸，感覺周圍環繞著混亂心音，突然為自己將要就診的心緊張起來──唉，是否我的心臟已出問題？心包膜或冠狀動脈，哪條管腺哪處心室窘迫發炎、日後如何守護？
耳畔傳來婦人與舊識巧遇的寒暄，多年未見，其間各自病發多次，她安支架他做了導管，上回危急幸虧救回，歲月艱難卻也過了好幾年。婦人已為祖母，男子兒女未婚，年歲繼續添加，不知天命將停於哪一年？互道珍重彼此提醒，人生無常心病患者感受最深刻！
診門打開，長者由家人攙扶出來，患者與家人面色同樣凝重！將我心比你心，如何謹慎才能防止一顆良善的心毀壞？
護理師呼叫我的名字，入診間醫師自電腦得知我初次掛心臟科，詢問我不舒服的感覺，茲事體大，我暫時將徐志摩的事擱在一旁──認真描述自己胸悶、呼吸困難的情況！
徐志摩調出我日前於急疹室作的檢察報告，仔細聆聽我的心音，隨即詢問我的呼吸情形──
「爬樓梯會喘！最近有時走平路也會喘！」
「散步呢？」
「散步會覺得比較舒服！」
「最近壓力有比較大嗎？」
我搖頭復點頭。
徐志摩微笑，判定我是因壓力造成的過度換氣症候群，病症典型而輕微，開了劑量極低的抗焦慮藥供我服用。
隱隱感覺H嘴角含著笑意，我心底的沉重緩解，卻仍擔心重症被忽略。
「是否需照斷層掃瞄確定？」
徐志摩微笑說不需要，怕我感覺失落便溫和詢問需不需要為我安排作運動心電圖？
運動心電圖？做什麼用？證明我的喘息是正常的嗎？
我搖了搖頭，走出診間，感覺迎面來的每顆心皆撲通撲通嚷叫著，急喘、無力，激越、萎頓，各自擊節，交響出繁複的生之歌……
出了醫院，車流變緩，綠燈取代紅燈，H油門直加一路通暢，清月露出，星光與車燈隱隱閃爍。我試著放鬆心情，不敢太用力呼吸，心想自己如放羊孩子，下回再嚷不舒服，可能須看精神科。
自側邊看H，他仍抓著方向盤直往前路，車燈遙遠，點點螢光上飛成滿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