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賴俊儒

清晨母親淡淡地對我說：「就別再花錢了吧，只是貓。」

那時貓剛吃過藥，在客廳落地窗邊懶懶臥著，聽見有人說話，他耳朵尖抖動了一下，並不起身。清晨六點的陽光斜斜地打在貓背上，白色的貓毛輕盈的像一叢春日的蒲公英，隨時準備要飛走。

在那天之後，貓又活了十七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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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我在內，家裡沒有人喜歡貓，這一切純屬意外。

意外兩字說來有些多餘，世界上本沒多少事真能按著計畫走。那日回家，客廳裡罕見地全員到齊，空氣中飄浮著異樣的、有些躁動的情緒，我遲疑地踏進門，忽然一團灰色絨毛往我腳邊蹭過來。

我反射性退後一步，全家人都笑了。

貓。居然是貓。

「還有一隻，」弟弟手指茶几下方，「在那邊。」

我伏低身子，桌底下一隻白色小獸正睜圓眼睛警戒著我。

兩隻都是長毛貓，同胎，剛斷奶，只比巴掌略大些。父親說，是同事家的波斯貓生了一窩幼崽，便分送給同事。

「是品種貓，很值錢。」父親語氣裡透出得意之情。

客廳角落堆放著鐵籠、砂盆和一袋飼料，我皺眉望向母親，別說貓，家裡從沒養過蟑螂以外的寵物，她兩手一攤，意思很明確，木已成舟。父親做事從不問家人意見，自然也沒有任何反對空間，不管樂不樂意，從那天開始，我們開始成為養貓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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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難題是取名。

全家人七嘴八舌，幾輪提議後終於擇定「糖」與「球」，兩個都是我的提案。

灰貓像灰煤球，有蓬鬆柔軟的銀灰色細毛，神情既呆且萌，叫聲猶帶無可抵禦的奶音，一張小臉極俊俏，仰頭時那雙遺傳自金吉拉的綠眼珠，寶石般閃閃發亮；白貓像一團棉花糖，除了腹側和尾巴是黑色，其它部分都是可口的鮮奶油白。糖是愛瞇眼的憂鬱小生，眼神是冷的，除了放飯時間，多半眉頭深鎖地窩在沙發底下。

都說貓是液體，什麼容器皆能填滿。兩貓來了以後，家裡迎來短暫的和平時光，每個人回家進門都會先問一聲「貓呢」？再湊過去逗弄兩下。

也只是逗兩下而已，新鮮感退潮的速度遠比我預想要快，動物的可愛只宜遠觀，一旦攤上吃喝拉撒的現實面，粉紅色泡泡立即破裂。先是父母嫌髒怕吵，對貓咪下達臥室禁令；大哥鼻子過敏，沒多久也受不了四處飄散的貓毛；成天閉門打電動的弟弟本就不問世事，對貓可有可無。才不過一個月，全家人的視線各自回到原本生活裡，對兩貓不再聞問，連貓咪名字都沒記住的父親，有次酒後甚至把貓粗暴的一腳踢開。

糖、球從「家裡的貓」成了「我的貓」。

兩隻貓雖性格迥異，但同樣最親我。荒唐的是我從小怕貓，如今卻是兩貓纏身。或許命名一事本身就是因緣的開端，我只得在又愛又煩的矛盾心情裡修煉，開始過起貓毛沾身的日子。

養貓就是做奴才，日常除了餵食與鏟屎，最重要就是陪主子玩。兩隻貓愛玩躲貓貓，家中無人時，我會藏身房間隱蔽處，發出聲音做暗號。他們則從客廳巡進來，在書架、衣櫃逐層探索，抓到我的時候，他們興奮的大聲喵喵叫，像在說換人當鬼。午後玩累了就睡去，醒來發現胸口沉沉的，兩隻貓趴在我身上，一左一右打著呼嚕，規律的震動著，好像多長了兩顆心臟。

幼貓貪玩好動，若沒人作陪，他們也會在客廳爬高竄低、日夜追逐嬉戲，頗能自得其樂。冬日晚上，兩隻貓會跳上書桌伴我寫作業，只是像參禪打坐的小沙彌，沒多久就犯瞌睡，眼睛瞇著，小腦袋一點一頓的，也不知在夢裡悟出什麼天機。

偶爾我會趁貓咪熟睡時，把臉埋進他們柔軟的肚腹裡，那裡的體毛略帶捲曲，小貓的身體有熱牛奶般氣味，既甜且臊，糖、球的味道有些相似，卻又不同，我閉著眼睛都能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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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有次酒後脫口說出實情──原來貓是買的，一隻花了他幾千塊。買貓只因同事告訴父親，寵物可以增進家庭之間的感情。不知後來父親是否曾向對方追究廣告不實，一個隨時要分崩離析的家庭，可能只依靠兩隻貓來維繫嗎？對貓來說，這顯然是過於不切實際的願望。

大哥先到外地念書，沒幾年，我和弟弟也陸續離家，只在周末回來。大學宿舍禁養寵物，平日貓咪的照顧就落到母親身上。

一天母親來訊，說大哥想帶走一隻貓。

他想養貓？我不可置信。

「是他女友，」母親說，「要給哪一隻，你來選。」

我可以選，但沒有一個選項是正確答案。

小貓不識生離別，大哥把球裝籠帶走的那一天，球的表情仍一派天真。他不知自己未來將擁有新的名字──小八，因他總是乖巧，不吵不鬧地趴在地墊上，忠犬似的等人回家。

少了玩伴，糖的表情更陰鬱了。一段時間後，他毛色黯淡，身形消瘦一圈。我提醒母親要按時餵食，勤換砂盆，但母親對此不滿。

「又不是我要養的，我本來就不想養。」她說。

這段不請自來的關係，對母親來說只是額外負擔，我無話可駁，然而我總說服自己也無力做什麼，直到某天回家，看見地上一攤血尿，才意識到自己該負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