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當代的鳥，已進入2.0版。

八○年代，在胸口掛一雙筒望遠鏡，沿著某一條路線來去，沿途記下遇見的鳥種和隻數。又或肩扛單筒，固定於某一位置。看來都是舊時代的老樣行徑。

如今因了新科技研發，監測設備改良，加上保育思維愈發成熟，長途散步的況味，顯然不再唯一。

夏初時，我和澎湖湖西國小鄭謙遜校長有約。在白沙鄉岐頭漁港，搭乘定期的小艇前往鳥嶼。此趟旅行，便讓我有了過往不曾的體驗。

鳥嶼若顧名思義，確實是許多海鳥棲息之所在。但海鳥集聚的地點不在本島，那兒還有四百多戶人家，主要集中於幾乎無人的活龍灘。兩島隔了二三百公尺。退潮時，沙灘突露，才有一淺灘小徑相連。

我們抵達時，潮水正逐漸上漲。前往時，不得不加緊腳步，快速穿過漁村。不少村人跟鄭校長打招呼，原來他是當地長大的孩子。幾個攤販正在販售魚貨，除了醃漬的螺貝，還有堯魚、扁魚和丁香魚等，都是燕鷗科最愛的小魚。而此回要到活龍灘，主要也是想觀看牠們。

可惜，沒時間佇足，潮水已淹沒兩島間相通的淺灘。我們趕在潮水漲及膝蓋前，先安然涉過。但有些朋友慢了五六分鐘，只能撤退，回到碼頭重新搭遊艇，從活龍灘另一端上岸。

我和鄭校長等三人，抵達活龍灘後，回首觀看，鳥嶼已然斷絕。而前方的白色沙灘，原本有條如尾巴的長長石礫灘，如今亦斷成好幾節。冬天若風浪大，據說此一白色沙灘形成的尾巴，經常改變地理位置，因而才有此一稱呼。

活龍灘是座平坦的大沙丘，最高處可能一公尺。如今西邊規畫為遊客休憩的環境。在地旅遊業者蓋了簡單的小屋，做為物品儲放和休息的空間。他們準備了各類水上設備，讓遊客得以在此進行各種浮潛活動。

校長是在地知名賞鳥專家，對海鳥尤為嫻熟。此島東邊目前在他的極力爭取下，畫有一條大紅線，成為燕鷗保育區，人狗皆不能隨便進入，以燕鷗科為主的海鳥，得以在此安心繁殖。久而久之，這一界線也讓活龍灘形成兩種環境。遊客來此既可戲水，也可藉此登島，近觀燕鷗去來的奇景。

我們往遊憩區的方向前行。潮間帶以上多遍布粗大的礫石，行走其間有些顛簸，一般涼鞋並不合宜。為了此趟行程，我特別穿上榻米鞋。

遠遠地，有一大群鳳頭燕鷗蹲伏在沙丘上，細數下約莫三百隻。不時有幾隻飛起，掠過眼前蔚藍的晴空，彷彿告知小島的生機勃勃。此一飛行優雅的大型燕鷗，我並不陌生。以前在馬祖為了尋找混居其間的神話之鳥──黑嘴端鳳頭燕鷗，早已熟悉牠們粗礪的叫聲。

但那時多隔著海水，遠眺一座無人的岩島。這回可是在沙洲，顛覆了我的認知。愈來愈接近時，清楚看到，牠的黑頭和鮮黃嘴喙，還有一對狹長優雅之羽翼，不時畫出熱帶海洋的風韻。

如今不少航行海上的遊艇，常有鳳頭燕鷗群飛繞不去。據說過往遊艇梭巡附近海域，遊客往往會餵食，因而燕鷗已習慣被豢養。凡船隻出海，便飛到遊艇上空環伺鳴叫。

我們接近時，所有鳳頭燕鷗都飛離沙地。依據過往習慣，一個月後，才可能在沙丘繁殖，目前尚無跡象。我們保持低調，但還是充滿歉意。牠們也相當敏感，我們離去後，半個多小時，才慢慢回到原先棲息的位置。

再往前，接近潮間帶的位置，有一群紅燕鷗，為數四五十隻，每一隻都鼓著粉紅的華美胸羽。繁殖期的羽色如此嬌媚，煥發生姿。好幾對相互打轉，不時可見雄鳥騎上雌鳥，快速完成交配儀式。此一清秀之海鳥，初回是在貓嶼邂逅，怎知晃眼一過，竟也四十年。

鄭校長經年觀測這些燕鷗科，賞鳥時日或許沒我久，但長期下來早已是燕鷗的專家，除了在離島倡議保育區，碩士論文也以牠們做為主題。提及燕鷗的習性，頭頭是道。在其身邊，我像菜鳥，大開眼界地聆聽著。

雖說論文早已完成，他的關心仍未稍歇。畢竟這是他的家鄉，過往觀鳥也不是為了學業，而是享受這樣的日子。那是一生的信念和志業。如今科技設備推陳出新，為求精進和減少干擾，他的觀察轉而以遙控，全天以儀器錄像，監測牠們在夏季的繁殖狀況。

多數時候，他在澎湖任何一處都可隨時了解棲地狀況。愛吃丁香魚的蒼燕鷗，每年最早繁殖。最近他都在觀測，清楚掌握孵蛋的過程。這是過去難以想像的綜觀和微觀。

其實不只燕鷗。如今在森林、學校和公園等地，合宜的安裝監測器儀，長期觀測已成教學和了解鳥類習性的重要方法。

此趟鳥嶼之行，雖說印證了觀鳥早已進入另一個世代，但我還是熱愛徒步。只是如何接觸，隨著生態旅遊行為的與時俱進，新的議題正在衍生，如何才是合宜的海洋生態之旅，保育觀念是否有進一步的改善空間，看來都還有不少值得學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