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下雨天撐傘買菜包，想和遠道而來的朋友分享。

以前租賃此城的北端，早起散步，無意間發現一家賣售素食的攤位，老闆販售餡料包有小黃瓜、素火腿、素鬆的壽司，我買過一次，滋味繽紛。有回好奇作祟，就買了擺在一旁的客家菜包，艾草外皮，內裹蘿蔔絲，外皮因手作者費時耗工地磨打，口感極富彈性，我幾乎無可抵抗地成為客家菜包的粉絲，注定成癮。

有一回過早去買，菜包尚未現身，老闆娘為了留住我便兜售其他，也建議我再等會，我知道其他食物只是配角，雖然也嘗過單純在來米做的黑糖糕、素粽，但仍然只為客家菜包傾心不已，於是邁開腳步穿梭巷弄，任雙眼隨意遊逛，卻時刻留意時間，直到老闆娘提醒的八點十五到來，我趕抵現場。那時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姨騎機車前來，下了一大筐的客家菜包，老闆和她寒暄幾句，隨手整飭擺齊。

那天正逢陰雨且寒風砭骨，阿姨見我來便誇說菜包之好。然而豈需她推銷，我就是為了這味尋覓到此、甘心候等。阿姨說：「天氣冷，這菜包正好從蒸籠端出，你買個回去吃，暖暖身子。」我微笑答謝，那菜包放在手心，一樣的軟糯，但多了分溫度，彷彿為我祛除陰雨的溼寒。

新冠來襲，萬事在時空中都變異了，經濟政治戰爭以及人類日常的生死疲勞皆成了每日的習題。過年後我再訪，卻不見客家菜包的身影，攤販上僅留有老闆娘販賣的尋常，我也愛尋常，但我為此物痴狂，它成了我在此城落地生根的見證者，或稍有歸屬之意。我生了根，於是吃此物好似能更融生活，告訴自己猶如小野花，見地生根，見樹攀緣，有陽向陽，沒有雨的時候有根柢依恃。

雖然尋覓無果，但還是不氣餒地只要有時間便繞去碰運氣，然而幾經前往，攤販上仍未有客家菜包的消息。有回老闆娘告訴我，做菜包的婆婆年紀大、手無力，可能得休息一陣子。我想她工作勞苦，休息是應當的，便又擇日再訪，然而依舊杳然。我的心陷落一大半的期待，這不只是口腹之欲，更多的是這味道只能成為懷念，在記憶成為絕響。

昔日買床，老闆娘推銷家具，指著其中的書櫃說這是退休的木作師傅最後的作品，深褐油桐木、兩扇玻璃，轉軸油滑平順未有哀哉聲響，如飽讀詩書的人挺拔矗立。我撫摩書架邊緣之潤、睇見光澤優美，感受耆老做工的身姿與職人精神，雖未見報章、未聞其名，但他真就為家具木工獻身了一輩子。

也許做客家菜包的婆婆也是如此。

這幾年總畏懼身邊的事物、習慣的日常，未及一聲道別就瞬乎消逝，比方老家附近的豆花店，老者每天清晨將攤子立在斜對面的道路旁，如今何在？更多的則是從父母口中聽見在黃昏市集擺攤的秋姊，或日日運動場寒暄的梅姐，已經好幾天沒見到她們了……我因為客家菜包想到許多事。

而當我遷居，來到此城的南端遊逛市集時，那時只是在迷濛的天色剛亮之際，不為什麼的晃蕩，便在一家販賣素食小菜的攤位發現了客家菜包。老闆說有四種口味，分別紫心地瓜、艾草，內餡蘿蔔絲、芋頭簽的排列組合。我吃過蘿蔔絲的口味，最愛紫心地瓜的外皮，我欣喜於婆婆的手藝未在此城滅絕，她似乎在其他地方重獲新生。然而買回老家讓父母品嘗時，母親說，還是之前那位做得香軟，看來美味只能一期一會了。

心裡的味道已成古老壁畫，不知手作菜包的阿婆是否也想過某些人為她的美食成為饕餮、迷戀痴狂。

今天為著朋友來，到市集買客家菜包，才八點多，紫心地瓜口味的已售罄，我於是改買艾草皮的。店內洋溢流行歌〈悲傷茱麗葉〉，我在心坎和著，想起這不就是我國小校外教學，坐我後頭的女同學最愛唱的歌嗎？那些人與物在時光匆匆中流向遙敻的後方，不知有誰如我瞻前顧後地，在某種味覺中添加聽覺的料，活在單純的回憶中，且料想他們在某處也落地生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