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少閎

前一陣子，看了一本介紹平價美食的書籍，這天，特別選了一家抽空前去光顧。

那是一家古樸的老麵館，店家的食物風味頗佳，食客絡繹不絕。在紛鬧的氛圍中，一幅吊掛在牆上，裝了玻璃框，以小楷書寫的 「家訓 」吸引了我的目光。這幅小楷字安靜地靠貼在牆壁的一角，那麼不起眼，卻頗能引人幽思，將我帶入早期農業社會三代同堂的幻境，彷彿訴說著一代代精神傳承的歷史，既古典優雅又帶點感傷 。

兒時老家門前有兩片矮牆，某個夏天，父親花了幾天的時間和精力，以油漆描刻了一副對聯，分別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今日的努力，明日的成功」。若要提起家訓，這大概勉強算是我們家的家訓吧。

不知父親哪來的興致，他刻劃這些字是做為對家人的訓勉或其他用意，不得而知，只記得他相當投入，還拿當時開雜貨店的母親賣檳榔的刀片反覆刮修，務求字體符合他那剛勁有力的美學標準才肯罷休。完成之後，父親頗為得意。此後我家門庭就有了兩排像小學圍牆反共抗俄的標語。

對許多人來說，父親的形象是立體鮮活的，例如與父親一起釣魚、玩球、遛狗、看書……可惜這些情境在我成長的歲月中幾近空白。與父親寥寥可數的互動中，倒是有件事依稀記得。那是個節日中午，大概是為了拜拜，母親在廚房忙著準備豐盛的午餐，託難得在家的父親到鄰近雜貨店買調味料，父親約我同去，我靦腆地答應。 途中，他冷不防牽起我的手……在那段短短不到百公尺的路程，我忐忑的心情伴隨父親手掌的溫暖觸感，至今尚能感受得到。由於父親向來威嚴，與孩子接觸的時間又少，關係不算親密，現在回想起來，還有一絲絲苦澀，那年代的父親多麼孤單，他們能夠享受到的家庭之愛是多麼匱乏！

在小學的國語課本裡，讀過一段胡適先生的文章，最後幾句溫文儒雅的話，至今仍能朗朗上口：「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兒時總羨慕胡先生能被長輩這樣親近管教，這份孺慕之情一直延續至今，我想正是源於與父親疏離的感情。

儘管家訓是長者經過長時間淬鍊的處世經驗，寫成文字，留給後代子孫，然而，言教不如身教，孩子在生活中受到的耳濡目染，自然要比耳提面命的影響力大得多。對我而言，父親飄泊的人生經驗，遠比牆上苦心刻畫的箴言深刻得多。因此，雖然我私心將父親生前花費心血刻下的這些字權充他留給子女的家訓，但並不特別嚴肅看待它，就讓它成為一段浪漫溫馨的兒時回憶，以及對父親的感懷。

曾經是故鄉人眼中的仕紳；曾經是鄉里間喊水會結凍，小有名氣的聞人，父親在我服役期間，離開鄉下到都市謀生，老家後來輾轉成為別人的家，之後再也沒有回去。三十幾年過去，不知道雋刻在庭前的家訓還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