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在，存也。字從『土』，與坐同意。」──《說文解字》

「你在嗎？在美國看到臉書，評論你的寫作教學，大多不友善，有點擔心……」元旦後上班第一天，坐在圖書館辦公室，手機突然跳出友人訊息。

二十年不見的好友，竟然因為看見我的言論被媒體報導後，掀起網軍「炎上」的軒然大波，重新連絡上，滿感動的。只是方寸已亂，不知該如何回覆，索性走出辦公室散散心。

閱覽區有一位鬢髮灰白長者正在小憩，我躡手躡腳走過，怕驚擾到他，但他似乎休養已足，伸伸懶腰，喃喃道：「除非有書籍包圍著我，否則我無法入眠。」

「這是波赫士的話啊！」我驚呼。

「是的，我是波赫士。」

天哪！看他白瞖無焦的雙眼，的確像書封上的阿根廷作家波赫士。我懷疑自己在作夢，不禁念出自己最喜歡的句子：「在那作夢人的夢中，被夢見的人醒了。」

「那是我《虛構集》中的句子。」老者說。

這下子篤定不是在作夢了，我大膽問這位二十世紀的奇幻大師：「大師您五十六歲開始，當了十八年的國家圖書館館長，但您患有眼疾，要如何管理圖書館？又繼續創作呢？」

「詩人，和盲人一樣，都能暗中視物。詩人能穿透世界的表象，就像莎士比亞用悲劇看透人性，卡夫卡用荒謬審判世界的虛無，吳爾芙用意識流勘破人間的孤獨。」波赫士嘆口氣：「不要被表象蒙蔽，記得卡萊爾的名言：『世界歷史是我們被迫閱讀、和不斷撰寫的文章，在那篇文章裡面，我們自己也在被人描寫著。』你沒有強迫他人如何寫你的自由，所以就不要理會他人怎麼寫你了。」說完，波赫士摸著桌沿，慢慢起身。

正想把握機會，追問下一個問題時，圖書館的值班愛媽叫住我：「主任，義工國畫班正在茶藝教室舉辦年終茶會，想邀你過去一趟。」只好先做罷，尋思，待會兒再就教大師。

茶藝教室裡笑語晏晏。一位愛媽請我坐下：「主任，這是玉山的高山茶，是輕發酵的軟枝烏龍，喝喝看。」我當下一飲而盡。

「主任，高山茶氣味平淡，可以喝慢一點，讓茶湯在口中迴旋，趁熱聞香，再嘗其味。」

這次我先端看蜜黃晶透水色，再閉眼近鼻，有幽雅花香撲來，緩緩入口後茶湯在口中迴圈流動，但覺醇厚圓潤，以鼻子呼出口中香氣後，再將茶湯慢慢咽下，頃間有甘甜後韻。「真是好茶！」

「是啊！ 有高度的茶，才能結合山川靈氣，馥香生津。就像主任是有高度的人，所以寫的文章特別有味道，我常追蹤主任的臉書，我知道。」

一聽到臉書二字，頓覺赧然，自己因言賈禍，憂讒畏譏，何來高度之有，只能搖頭苦笑。

「這甘甜得來不易，」奉茶的愛媽眼露慧光：「總要在常年雲霧繚繞之地，採下後，火裡來，水裡去，沉下去，浮上來，味道才會出來。」

我看著壺裡茶葉的浮沉，想到下一節要去代課。「不好意思，要先離席，下一節有課。」

愛媽又為我斟了一盞茶：「喝完這一杯再走不急。主任，『茶』字，由『艹』、『人』與『木』所組成，代表『人在草木間』，所以喝茶時可以貼近自然，走回初心。大自然生生滅滅，茶壺裡的風暴，都會被時間一飲而盡的。」

揣想，這位愛媽應該是知道我正陷網路風暴，所以茶語如偈。離去前，愛媽拈「蘋」一笑：「這是蜜蘋果，帶一顆走，你知道氣溫驟降時節，蜜蘋果才會產蜜喔。」

代課回來，茶席已散。想到早上奇遇的波赫士，便再走回書庫尋他，途經「古典文學」區，驚見一位高冠長袍、髮髯皆白的老者正翻閱一本厚重古書。心想，學校應該是借劇組拍穿越劇，所以會有奇裝異服人士出沒。但基於禮貌，仍打聲招呼：「請問……」

「我是許慎！」未等我說完，老者轉身回答：「我在等你。」

「許慎？東漢寫《說文解字》的大學者許慎？」

「是的，我是炎帝神農後裔，炎帝有後代縉雲氏，縉雲氏後有共工氏，共工因治水有功被封『呂侯』。呂候後裔被封於許地，後稱許國，我即屬此支。」

老者講了一串不知所云、落落長的話，我只是好奇：「請問許先生為何在此等我？」

「我想教你一個『在』字，」老者翻開眼前的《說文解字》，開始朗讀：「在，存也。字從『土』，與坐同意。」老者闔上書本，目光如炬看著我：「『在』字出於西周的『才』字，『才』是草木生長之義。所以『在』這個字就是要告訴你，要『安坐』你的心，你才能讓心智生長。」

「對了，波赫士要我轉告你一句話：『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你在天堂裡，不應該有痛苦的模樣。」言畢，老者便翩然不知所蹤，留下一臉錯愕的自己。但此刻，圖書館內四周的空氣頓時清朗，老者方才站立處，彷彿若有光。

我走回辦公室，拿起手機，回訊給美國友人：「不用擔心，草木繼續抽長。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