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莉莉

植物園的荷花池浮沉著深秋的色彩，疏淡的，灰黯的，取代盛夏一池喧鬧的紅與綠。蜻蜓飛舞於水面，我聽到枯荷抖動，荷塘彷彿有歌。空氣裡，嗅不出停在我記憶裡細微的荷花香，那夏日的荷塘氣味已在我不經意的時候，隨著涼涼的秋風，逐漸淡去，歸於遺忘。

園裡深淺不一的色澤浮動，無論什麼季節來，這園始終維持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悠遠的綠。除了幾片敏感的黃葉，飄落地上，水池中，無聲地宣告著秋天的到來。池畔幾株黃槿，自在舒展枝椏，咔嚓的剪刀聲隨著園丁的身影，響亮起落。

轉入南門町三二三，繞過欽差行台，彎彎曲曲走上木橋，橋下水聲汨汨流濺，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飄著，浮著。我站在橋上張望，一朵朵潔白的小花靜悄悄地開在蜿蜒的溪澗，我認得，那是野薑花。

木棧道兩側是密林，四處都是碩大的樹，雀榕，大榕，紫檀，火燄木，大葉巴克豆，蓊鬱的樹互相擁擠著，賞鳥的人集體架好一排大砲似的相機，朝向林間，彷彿進行著一場可以接通鳥語的儀式。遂在一棵獨立的樹前停下腳步，我不知道那樹的名字，只見它維持著一種彎曲的姿態，覆著不甚茂密的綠葉。秋陽在樹梢閃跳，透過重疊的葉隙是一塊塊拼圖般的藍天。走近，說明牌寫著，無憂樹（Saraca indica L.）。噢，原來它就是我來回尋覓多次一直沒有發現的佛陀誕生之樹啊。

初夏時節，佛誕節前後，無憂樹總會綴滿橘紅色的小花，每年，重複著花開，無論有沒有人看見它。此刻，這樹與園裡其他雜樹無異，是一棵幾乎沒任何存在感的小樹，除非刻意尋找。我喜歡這樹，帶著一種情緒，因為它被賦予的印度樹名，充滿了異國情調，好像只要閉上眼睛，往樹下一站，所有世間的憂慮立刻消失，平靜如沐浴溫柔的光。

然而，人間怎麼可能無憂呢？蘇軾不也說，「人生識字憂患始」？我在樹下徘徊，凝視陽光斜斜地照在無憂樹，想起一些光影綽綽的往事，像拾起一樣遺忘很久的東西。地面的枯枝落葉，泛著歲月的薰香，帶著飽經人生憂患後將缺憾還諸天地的神情。樹梢上歷歷可數的葉子，在秋風中左右晃動，懸念重重地，堅持著不輕易被擲落的姿態，有一種令人感動的頑強。

我走回池邊，站在歷史博物館的這一側看過去，少了荷葉的水面，多了一分靜謐蕭索的感覺。盤旋不去的蜻蜓，悄然點觸沉默的水面，擴散的漣漪既細微又猛烈，似乎訴說著什麼沒有人知道的事。是楊牧的〈霜夜作〉：

當孤單的長尾蜻蜓從正前方飛來飛來

猶豫抖動，盤旋於吸納了充分霞光的漣漪

並且試圖在穎豎的一根刺水芒草上小駐

點碎了粉末般的花蕊致使暮色折回那遽然

變化的時刻……

我彷彿感悟到，一些完美，一些幻滅，一些曾經與失去。

合起速寫本，從安靜的植物世界出來，過馬路，走入校園，身後一群年輕學子笑聲如歌。曩昔一長串一長串的日子裡，帶著香氣的時光，已遠。深秋的天空，瀰漫著一股優美的成熟的氣息，如沉澱的果香，如堆積的情感，如寫滿斑斕色彩的詩。那些曾經引我深入尋找的不懂的事，我似乎已經掌握思考的線索，在深秋的陽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