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武屏

大約兩年前，一位七十三歲的退休教授因為身體不適來到醫院找我，他一向都頗健康，但我替他做檢查時，在腹部摸到肝臟腫大。趕緊做了超音波，發現肝臟有好幾個腫瘤，而且附近有擴散的淋巴結轉移。我打算替他安排核磁共振檢查，以便確定蔓延的範圍，並做肝腫瘤穿刺活體化驗。

我向腫瘤科醫生朋友諮詢，認為幾乎可以肯定是癌症，並已經蔓延，只能夠做化療延長生命，沒有根治的可能性。

我十分著急，因為當時新冠疫情正如火如荼，醫院為了節省，防護裝備留給一線醫護人員使用，並宣布一周後所有非緊急的手術及檢查都要取消，因此我催促他趕快做必要的檢查。

但他在詳細了解病情後，卻輕描淡寫地說不必要再做進一步的檢查了。一方面知道做化療後只能延長生命，生活品質會很差；二方面也不希望家人帶著他到處跑，增加家人感染病毒的機會。敍述的過程，就像只是在取消一個旅遊計畫般簡單。

後來我們的討論，回歸到生命哲學上。自然科學本來就是他的強項，他沒有宗教信仰，但他有很明確的人生觀，對宇宙、歷史等時空觀念了然於胸。語氣間沒有驚惶，也沒有詫異。倒是他看出了我的詫異，我並不詫異於他突然得病，因為我見慣人生無常，我是詫異他的淡定。

他安慰我說：他的人生已經很美滿，責任已了，不需要斤斤計較於診斷及延長壽命，不過對家人有點不捨，但是在這種非常時期，更不想因為他的病造成家人的危險及痛苦，只希望能夠比較沒有痛楚地離開，他認為現在走正是時候。最後我說：「好吧，反正還沒有確定，萬一不是癌症就會慢慢好起來，我們先作壞的打算。」我知道我的話很虛弱無力，好像在安慰自己，他笑著點點頭。

接下來的一周，他將該辦的事都處理好，我替他聯繫了臨終照護。三周後，一個鳥語花香的周末早晨，他妻子打電話給我，說他剛剛在睡夢中往生了，沒有什麼痛苦。 她知道丈夫深深地愛著家人，她了解新冠病毒造成很多的妨礙，但沒有妨礙丈夫對家人的愛，家人會永遠懷念他。

我謝謝她打電話通知我，請她節哀，然後輕輕地放下了電話。

是的，生命的火花的確很短暫，在宇宙的時空中實在不算什麼，但留下的愛卻是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