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玉芬
我常想，一個人的成就非凡，在於他一生樂觀奮鬥，還是他的成就造就了他的樂觀奮鬥。至今，我不時就於人生旅途上所遇見的人事物，細細印證、對照兩者之間的關係與相互影響，作為提醒自己的座右銘。
從台灣出發到非洲任何大城市，就屬東非的距離最近，交通最便捷。越過印度洋，抵達肯亞的奈洛比或坦尚尼亞的三蘭港，飛機一著地，一種吸引人的氛圍瞬間圍攏。因為在機艙的旅遊雜誌，或機場廣告看板，觸目所及，關於野生動物園的訊息，奔放豪邁的氣息，好似這些國度是用來旅遊而非工作。名聞遐邇的野生動物園就在兩國區域內，此生若有願，動物大遷徙的季節來臨時，能再次親炙大自然的奧妙。
二○一五訪奈洛比，適逢周日偷得浮生半日閒，意外地連趕、暢遊了Navaisha和Nakuru兩個國家公園。從此，對於discovery頻道上動物世界深刻的影像，變成一個具體的概念。Excellent先生是那次遊玩動物園回來隔日展覽會遇見的。他是僑居於此的印度仕紳，外表流露的氣質，在在告訴人他是成功的生意人。那天展會中，他與我商談甚歡，末了便邀我隔天到他府上作客，再進一步洽談。
東非有很多印度僑民，肇因十九世紀時英國在印度成立了東印度公司，後來統治了印度。
一九二○年，非洲肯亞也淪為英國殖民地，當時英國政府鼓勵原與肯亞有商業往來的印度人，移民東非肯亞、烏干達和坦尚尼亞。因此，為數不少的印度人便來到東非，落地生根。移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只圖餬口求溫飽，往往以小生意為入門，忌諱涉入政壇。截至目前，這些印僑，來到了第二代、第三代，發揚光大，已是執當地經濟之牛耳的生意人。Excellent先生從事飲料生產，在肯亞工商業早有一片天，在奈洛比僑界，他的名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綠，深深淺淺，像是一塊畫布，房子如潑墨畫，若隱若現於森林中。待車子駛入庭院，才發現它真如藝術品般，鑲崁在大自然的翠綠中。
推開重重的木門，一室寬闊、圓弧狀的天地，因有潔淨明亮的落地窗加持，飽滿光影熱絡歡迎。挑高的客廳，襯托著深色皮飾沙發，在發亮的大理石倒影中，微微閃閃。空氣中似有魔網輕撒而下，把所有目光焦點，凝結入內。我們目不轉睛地打量房子，剎那間，談生意的情緒被淡化，取而代之是一股好奇心。
一座房子，是我無意中闖入的特殊天地，有幸一窺Excellent先生的夢想。
主人看出我眼睛的問號，索性撇開工作不談，帶領我們參觀起房子。印度移民的二代，他鄉異地打拚，時久，已如樹木深入土壤。
一棟世界著名的建築物「瀑布上的房子」，又名若水山莊。它是美國二十世紀最著名、影響最大的建築師萊特的作品，我的作家朋友成寒曾專書介紹過。萊特巧妙地將山莊建於瀑布之上，彷彿房子與瀑布合為一體，或是房子也是瀑布的一部分。Excellent先生深深為「瀑布上的房子」著迷，因而萌起蓋一棟屬於自己夢想的房子的念頭。
於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苦苦尋得萊特建築事務所，請他們設計這座房子，來實現他的夢想。這座他夢想中的房子，足足花了八年的光景才建造完成。
以圓弧狀為基底，到處裝崁入房子的裡裡外外、大大小小物件上，呈現以拱門為標誌的設計。我們好奇地穿梭屋內每一角落，嘖嘖讚歎連聲，各項家居設施，包括游泳池、健身房、燒烤區、吧台……一應俱全。就像非洲的富豪一樣，精心打造一個宛如皇宮的房子，寬敞氣派。房子的特殊，在於所流露的氣味，房子，不光只是房子而已，似乎有說不盡的意涵，賦予房子生命，活化起來。
試想，一個人窮盡畢生精力，建造一座房子，能夠完全按照自己心意，合乎夢想，那是多麼浪漫，何等令人心靈顫動的一件事！與房子相遇，來得偶然，除了是一場視覺的饗宴之外，更有如一道神祕天光，緩緩開啟，讓我明白，原來夢想是可以實現。
後院的樹林，風簌簌，光與影把房子打碎，一點一點融入大自然調色盤中。流連佇立，幻象萬千，眼前看到的是游泳池、燒烤區，微風徐徐，背後的綠樹藍天，卻直直穿透背部，閃在眼前。一切，如《山居歲月》一書描述的點滴，場景頻頻更換，隨時隆重演出。
最後，我們參觀了一間極小、特殊的木造房，外面一排電器按鈕。我百思不解其用途，Excellent先生為我解釋，印度女人每天趕早在廚房裡和麵、擀麵做麵餅，所以一間小型乾溼調控的麵粉儲藏室是必須的。印度人重視家庭，從早餐的一張麵餅可見，料理台、擀麵棍、平底鍋，麵餅串起一家的溫暖。廚房與儲藏室，特別能吸引我的目光，貨架上，一層層，瓶瓶罐罐井然有序地排排站，內裝全是來自印度旁遮普大平原的香料。感覺廚娘在這空間裡，軟硬體上遊刃有餘的幸福感，令人欣羨。
移民，原鄉的土地搬不了，但飲食卻忠心耿耿隨之移民過來。
幾許頓悟，一個遊子，一個移民，在他鄉異地久了，擁有一個房子，象徵落地生根的意義。這種意義等同對土地的認同與對自己生命的實踐。
至於Excellent先生的稱呼，是一天相處下來，悄悄發現，交談中，每當他聽完我說話，總是以上揚朗爽的音調、讚許的眼光對我說：「Excellent!」餘音繞梁徘徊耳際。又從房子導覽、共進午餐，到參觀印度僑社的集會場所，我們熱烈交談，最常聽到的也是「Excellent」自他口中迸出，那已是他的口頭禪，故稱之Excellent先生；進而思考與他相處一日下來的感想，隱隱然有一股正能量自他身上散發，他事業的成功，有能力蓋一棟美輪美奐的房子，於是他以正面看待生活周遭呢？抑或是由於他以樂觀正面對抗環境，才有如此的成就？
從此，Excellent先生有如一面鏡子，當我怯弱時，在遠方，想著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彷彿傳遞樂觀奮鬥的密碼給我。殊不知，與他相遇是很久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