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守鋼
日本漢學大家竹添進一郎(1842-1917),明治時期五大才子之一。
說他是才子,沒丁點兒水分。
四歲開始由其父教《孝經》,五歲念《論語》,七歲攻讀《資治通鑑》,乖乖。個子還沒書桌高呢,就已經把一輩子該讀的書全讀完了。
才子三十歲過一點點時,作為大使隨從人員來到北京。
一直仰慕中原的山山水水,仰慕孔明,仰慕三峽。在任期間,忙中偷閒請了三個多月的長假,扮成喇嘛,坐馬車由京城出發,一路向西:邯鄲,洛陽,函谷關,秦嶺,然後,成都,重慶,三峽,洞庭湖……歷時三個多月,一百十一天,全程九千餘里。
歸來後完成一部記棧雲、寫峽雨的《棧雲峽雨日記》。 「棧雲」的「棧」,指蜀國的棧道;「峽雨」之「峽」,謂三峽之水。也許與陸游的《入蜀記》、范成大的《吳船錄》有相仿之處吧。但是,一個並非中原之人卻寫蜀國之事,上下五千年,這才子可是第一人。
閒話休提。
此書的「序」由清朝大學士俞樾撰寫。俞樾何人不提,他的墨寶可從「楓橋夜泊」的掛軸上見到;「跋」呢?勝海舟,明治維新的超級功臣;還有首相伊藤博文寫的對聯「民俗土宜真學問,水光山色好文章」為他拍馬屁。
中原曾有過的無數典故漸漸消失於史書,還有的都被他裝進肚子裡去了吧。一路上「中山靖王墓」、「伏羲聖里」的石碑、「八陣圖遺趾」等,都未逃過他的眼裡。井底之蛙的俺,翻此書方知孔門十哲之一的子貢(端木賜)的故里居然是河南鶴壁市的濬縣。
以前只知世上有滔滔大黃河,卻不知還存有一條氾濫的「小黃河」,就是有時叫「無定河」,有時又叫「桑乾河」的那一條啊。元初才叫「小黃河」,因沿岸土質鬆軟,水勢一集中、一迅疾就奔流,就改道,類似黃河。一直到康熙年間經過疏浚,總算老實了,所以,康熙老兒一時高興,便賜此河為「永定河」,才子在書中解釋道。
其實,最令俺感嘆的不是才子的博聞強識,而是他的務實。
比如,途中,他來到仰慕已久的諸葛亮的「武侯墓」。
跨進墓門,有小祠,有武侯像,再走數十步,便見一土堆隆起,此為武侯墓。四周有牆垣,墓上草深深,松柏參天遮日……這與《蜀志》裡的「因山為墓,不起墳隴」,《水經註》中的「因即地勢,不起墳隴,唯深松茂柏」相符。但是,到了明朝萬曆年間中,有一進士來此相地勢,指此武侯墓為假墓,又在墓後數步外,面朝東北另立了「漢丞相諸葛忠武侯之墓」一碑。
才子覺得此進士所為過於武斷,為啥不參照一下距武侯去世還不甚久遠的北魏史和酈道元之言,而睜眼說胡話呢?
此外,才子在四川內江一帶考察鹽業一事也令人歎服。
四川出的鹽,有別於海鹽、岩鹽,是井鹽。鹽是一國財政之源,所以專賣,向來管理極嚴。樂山大佛花錢費鈔近百年才完工,其實並不表示中原人的信佛至誠,實在是運鹽船到了此地遇激流常顛覆,不得已在削山鑿石之餘,順手雕出了一尊菩薩的無奈之舉。
四川鹽多稅也多。才子一路所見,鹽產地不僅處處設關(為稅),且層層有卡(還是為稅),於是驚呼,這不是山外有山樓外造樓,稅關之外又增稅關,稅金以外疊收稅金嗎?要是根據產地設有多少煮鹽的鍋爐,大致即可推算出鹽的產量。這樣數「鍋」徵稅,簡單而見實利,多餘的也可讓當地的商人自由轉賣混口飯吃,不用許可證,商人有利,政府也不用擔心稅收不足。
他更主張鹽的民營化、私營化,給經營者一點甜頭,才會產生積極性,才會幹得更歡喜。官營、國企只會讓活的變死,死的更僵而已。為利而來,不僅會把百姓往死裡踹,更是滋生無數貪官的溫床,不可取也。
等等,等等。
俺讀著讀著便想,不聞窗外事的俞樾居然會為這無名豎子寫序,的確自存一理。「山水則究其脈絡,風俗則言其得失,政治則考其本末,物產則察其盈虛,此雖生長於斯者猶難言之。」
俞樾的這〈序〉點讚得實在中肯。不泛泛而言,不睜眼說胡話。讚的是才子,更顯出點的人不腐、不昏。
卻說,看官一定以為俺竟能讀懂明治時代的文字,何等了不起,殊不知如今島國的年輕人連森鷗外的小說都已啃得很辛苦了。錯了,這本《棧雲峽雨日記》全書漢文,還穿插了才子自作的一百五十多首五言、七言古詩、律詩和絕句。
一百多年過去後的今天,對難得遊山玩水的俺來說,這本《棧雲峽雨日記》便是枕頭邊的常客了。入睡前翻翻,睜開眼讀讀,在感受嘗不到的葡萄酸味的同時,卻感受一個他鄉異客眼中的蜀國與中原。一層別樣的心境,一種難言的滋味。讀到會心之處,詩人劉皂的詩不由浮現眼前: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呵呵,敢問何處是咸陽,哪裡為并州?
汗顏,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