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賴鈺婷

我不斷回想，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像一個長長的夢。夢中光影，有時灰階迷濛，有時光豔照眼。我睜大雙眼，想看清陌生情境的來龍去脈，我在何處？要前往何方？該怎麼做才對？

周遭任一縫隙孔洞都像恫嚇的眼睛。我的雙手牢牢握著雙胞胎AB寶，緊緊拉牽著他們的手心，我知道我們要逃。但要逃到哪裡去？我突然軟弱地想起，如何開口跟AB寶交代：如果媽媽沒辦法保護你們了……

歷經高危險妊娠，好不容易胎兒平安誕生，我心裡的某個角落總是時刻縈繞著這樣的擔憂。

COVID-19疫情爆發後，隨著三級警戒、校園停課，不斷攀升的確診數、死亡數和重症率占據新聞報導的版面。

在舉世恓恓惶惶，人心驚疑竄動的氛圍中，遠方一聲咳嗽、一個噴嚏，都能讓方圓內的人聽聲辨位，機警走避。

社交頻率，隨著疫情起伏調整張力。疫情降溫時，像互祝歷劫歸來，終能透一口氣，久違相聚；疫情升溫時，復又各自掩緊口罩，謹慎拉開人我距離。

每當有學生確診，清潔消毒環境、同學匡列、快篩、通報……一連串忙碌聯繫、叮囑、指導。作為時時密切接觸學生的導師，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籠罩著巨大的陰影。

隨時消毒，嚴密防備。我在教室裡，甚至不敢有一分秒拿下口罩喝水。提心吊膽經歷著一次次學生確診事件的危機。

捱到暑假，以為危機解除了。疫情趨緩，新型變種病毒尚未大舉進攻。長期以來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稍稍放鬆了。

周五晚間，帶孩子到預約的小兒科診所施打第二劑兒童BNT疫苗。醫生叮囑，第二劑通常免疫反應大，發燒、肌肉痠痛、手臂疼痛、沒有活動力等，都是正常的，不用太過擔心。

周末AB寶懶洋洋地，渾身無力，歪躺在地墊上，持續三十八度左右的低燒。手機傳來幼兒園老師的訊息：班上同學快篩確診，周一全班停課。

周一起床時，A寶說，媽媽我喉嚨沙啞了。沒有咳嗽，也說喉嚨不痛。到了下午，體溫竄升至三十九‧二度，人病懨懨地想睡。

究竟是施打第二劑疫苗的副作用，還是確診了？作為對照組的B寶沒事，他一早就起床畫圖，活蹦亂跳。紛雜的思緒，湧現在我的腦海。

倒了退燒藥水給A寶。定下心來，思考孩子高燒就醫的步驟。一家四口，先快篩。

該如何形容等待每一個快篩盤揭曉時的心情？疫情以來，也曾設想如果這一切發生在孩子，在自己，在丈夫身上時，這個家會面臨的處境。可是真正在這一刻，才知道自己多害怕任何一種可能發生。

連續看到四個顯示陰性的快篩盤，我鬆了一口氣。有一種驚險之餘的僥倖。

到診所時，A寶體溫已降到三十八度。醫師檢查沒有其他病狀。

但A寶為什麼發燒呢？醫生說，也有可能是新冠病毒。我被這個推斷震懾住了。全家剛剛才快篩，每測出一個陰性，都要歡呼鼓掌了。我們已經踏著排除染疫的輕鬆步履走進診所，哪裡料想得到，醫師的專業，是不排除染疫的推斷？

我的心情，像是從雲端掉到泥坑裡。

醫生建議隔天再篩一次。也許病毒量還不夠，篩不出來。

他強調，若篩出陽性，也是症狀投藥。我不死心再問：如果明天快篩還是陰性呢？他說：只要燒退了，藥不必再吃。

步出診所後的時時刻刻，我始終處於神魂不定的狀態。

A寶即將確診嗎？那整天與A寶形影不離的B寶呢？他們周末還曾共喝一瓶寶特瓶果汁！

我在情緒的泥淖裡，一方面猜疑，一方面不敢置信。我要全家在屋內隨時佩戴口罩，即使睡覺也要戴牢。幾乎已經接受了醫生的推斷，在心裡不斷推演，和丈夫該怎麼分工，一個照顧確診的孩子，一個照顧健康的孩子。不要交叉感染。我模擬著最糟的情狀，是我和A寶一起確診。

A寶吃藥後，周二體溫多在三十八度左右。

傍晚，我和他再度快篩。陰性！陰性！我和A寶都是！我激動得幾乎快哭了。抱著A寶，拍拍他的肩，我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好險好險，沒事了。

誰知事還沒完。

周三一早，老師傳來訊息，有同學到校後快篩陽性，全班將停課三天。

雖然聽到又有幼兒園同學確診的消息，加深我對孩子染疫的恐懼，但A寶兩度快篩都陰性，體溫也已正常，無其他症狀。我慌亂的心，漸漸安定下來。相信原以為可能的風暴，是虛驚一場。

周四清早，丈夫高燒近四十度。他說整夜口乾舌燥，身體烘熱，睡不著。趕緊快篩，才幾分鐘，測試盤浮出兩條深線。

和丈夫同睡的B寶揉著惺忪睡眼，走近喊他，爸爸你在幹嘛？他慌慌急急喝令：不要過來！不要靠近爸爸！

B寶被這前所未見的喝止嚇到了，乖順躲進半掩著的臥房門板後。

聽見聲響，我從臥室小心起身查看，不敢驚動熟睡的A寶。

最壞的一刻，終於來了嗎？我想起前幾天，自己曾模擬和A寶一起確診，囑託他照料B寶的健康，卻萬萬沒想到，丈夫篩出陽性。

我和孩子們再次快篩。

不到四十八小時前，我才篩了陰性，不是嗎？可是這次，我的快篩盤出現淡薄到不細看幾乎難以察覺的第二條線。

第一個念頭是，我和丈夫都確診了嗎？腦海隨即出現第二個念頭，我們全家都確診了？

不可思議的是：我原以為AB寶，至少曾發燒的A寶，會篩出陽性吧。可是沒有！A，陰性；B，陰性！快篩盤上，兩人都是乾淨明確的一條線。

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樣矛盾複雜的心情。

丈夫如何染疫？幼兒園的傳播鍊給了A寶，再給丈夫？如何解釋A寶多次篩檢都是陰性呢？在我與丈夫都染疫的情況下，快篩陰性的AB寶怎麼辦？

無後援的小家庭，在大疫情時代。當父母同時染疫，如何跟無法自理生活的健康嬰幼兒進行一人一室的隔離？要把孩子送走嗎？又能送去哪裡？

AB寶睡前要講故事、拍睡。要幫他們洗頭、洗澡、上完廁所擦屁股。要準備餐食、衣服、洗碗、洗衣……與幼年嬰孩緊密相依的日常，幾乎無以替代。

可是怎麼辦？除了全家不分日夜戴著口罩，除了隨時消毒洗手，保持適當距離，一家四口親密依存的生活，如何隔離？

戴著口罩，在熱氣氤氳的浴室內，幫A寶洗澡。更換汗溼的口罩，再幫B寶洗澡。我不免悲觀預想，依照常識，或遲或早，AB寶怕也難以倖免於家戶傳染了。

新聞播送幼兒可能因病程進展快、惡化快，必須謹慎觀察，掌握就醫時機。幼兒染疫的後遺症、MIS-C併發症等，各種不可預知的變數，讓人聽聞案例後，忐忑難安。除了祈求上天，除了小心清潔消毒，那幾日我不斷自問，究竟怎樣可以更嚴密周全？我多希望孩子可以幸運躲過病毒的襲擊。

我和丈夫快篩陽第五日，周一清晨，B寶發燒了，三十九度。

我心想，果真該來的躲不掉嗎？再一次幫他快篩。

陰性！還是陰性！

B寶喝了退燒藥水，竟然就退了燒。神奇的是，也無其他症狀。一覺醒來，竟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究竟該怎麼解釋這一切？

像夢一樣，不真實的情境。卻是真的。

回想起那段日夜伴著他們，足不出戶，一家人相互依靠，休戚與共的日子。想抱抱孩子，又不敢靠近的矛盾心情。

病毒不斷變異，惘惘的威脅宛若潮水去而復來，不斷襲擊我們渴求現世安穩的信心。我記下這一段疫病時光的惶疑。且相信一切病厄終會遠離。在相守的時候，別忘記堅定護持愛與善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