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陽光於醫療大樓前拉出斜長陰影，人車於其間進進出出。防疫全然解封前，醫學中心的人潮已回復八成。沿著路線指標進到醫院，再順著手扶梯上樓，抽血站前圍站等候之人。一管管血液自臂膀被抽出、蒼老年少、穿著清修長衫或者紅綠世俗。

候診室前「保持安全距離」的座椅標示已被移除，螢幕上叫號數字叮咚跳響。不預期如此迅速又回醫院報到，醫師才將類固醇稍微減量，以為控制住的疼痛又轉激烈，匿藏之火稍一不慎便燒灼起來。這些年身心狀況隨那神奇藥丸增減變異，臉型跟著圓潤、縮小，病情穩定時一心期待減少劑量，痠痛來襲舉步困難時便無所謂，所有計較心理全部撤退，但求行動自如，正常生活。

權威醫師患者眾多不容耽擱，憑依檢驗報告、參佐病患說詞便開處方，決定我接下來的生活品質。就醫前總要在心裡演練多次，唯恐敘述失準影響判斷。口罩隔閡，醫病關係感覺更嚴肅。看診如完成重要考試，倘須轉看別科，就醫過程將更繁複。疫情期間漫天充斥想像病毒，醫院是逼不得已才到的處所。人潮一波波，各於浪尖承受不同的光熱與摧剝。免疫風溼科後遵照醫囑掛了消化科，等候於是延長。

自大樓這頭移往另一邊，各診間跳號頻率不同，患者混坐一起，門診擁擠或清閒，形成不同氣場！候診時總嫌醫師看得太慢，輪著自己又盼能多分配些時間。一坐輪椅病患不耐久候，陪病家屬一次次服侍他前去洗手間；另一患者頻接電話，許多麻煩等候解決。

手機滑盡，人情閱畢，枯等卻仍繼續，想到外頭走走找點東西吃。人車於玻璃窗裡外擾動，夜氛降臨，正是華燈初上人潮湧動時分。路邊攤販賣各種冷熱食，仙草冰、炸雞、刈包、水煎包……如常風味此刻無法盡情享用，蠢動心情被迫壓抑！

走回醫院見一輛救護車停在路上，過往目光聚集，救護人員緊急對一壯碩身軀進行CPR。那人為何躺臥醫院門口，車禍怎於院前發生？疫情期間不宜群聚，疑惑漫溢心中，腳步不容停止！CPR持續，進了醫院目光忍不住向外瞧望，天人分界一線之間，沉重不安瀰漫周圍。手扶梯持續升降，人生路有人走得快速，有人相對地緩慢！

等候八十多個診號，防疫期間卻因就醫整日在外，多少人去來，下午門診有的結束，有的繼續，醫師滿載疲累走出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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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是另種市集，保命的夏天，人人被提醒必須相互保持距離。話語隔層口罩被說出，兩耳被迫聆聽周旁雜音，即便厭煩卻不得不忍耐！真正惡夢常於真實世界發生，疫情於人原本扛負的病症外加上另層威脅，感覺有巨大事物要將自己壓垮。

久坐筋骨痠痛，站起來不知能去哪裡！自窗外望，視線繞過鄰近大樓沿著人行道步出──路上有好多平行線，歪扭、交會或轉向，各種警戒號誌閃爍，所有人正在找尋去路，卻被迫放慢腳步。

病魔與救世主混居，甚至互易裝扮。感覺周圍開始收縮、旋轉，災難想像混亂眼前風景，意識清醒時便又恢復。雲霾與光彩旋聚旋散，心情時而明亮時而晦黯！

思緒時而往前倒帶、時而觸探未來，想著旁人前來醫院及離開後的處境。久病之人想著病癒後情景？不暈不痛，沒有憂懼……此刻眾人心中應有各種願景，想著解封後要去哪裡、要做什麼……

卡繆於《鼠疫》中提及：「要熟悉一座城市，也許最簡單的途徑是了解生活其中的人們如何工作，如何相愛和死亡。」疫病讓匿藏的知覺顯影，關於愛戀珍惜、當要捨棄的人事……平日忽略或不願觸及的光亮與陰暗情境，此際不自主浮現，讓人更珍惜日前生活。

近日地震頻傳，感覺天災人禍會集，引發諸多毀滅聯想，加州大火、西歐、東洋洪水頻仍，土石流沖垮脆弱住屋，不會游泳的人被沖進急流……災變電影情節真實發生，急遽戰鼓讓心跳不由地緊張。站起來深呼吸走一走，藉以消弭焦慮，隔層厚玻璃，窗外紛擾看似平靜！眼前將我們隔開的，是一道道病毒砌成的恐懼。閉上雙眼感覺暗黑正濃，睜開眼，又回到習慣的陸地。

新冠病毒圖像到處顯影，疫病網羅鋪天蓋地，如擺脫不掉的頑劣惡靈，世界秩序正在重整。

熬過等候瓶頸，診號靠近，煩悶心情漸地和緩，心底又開始演練說詞──胃何時痛？痛時有什麼感覺？另場口考正等著我，刺痛還是腫脹，我嚴肅認真探求事實，診間內的考試不許馬虎。

問診、開藥、排定檢驗，夜色似無波水面，地面時而堅硬不透明，時而交錯出縫隙，遠近路線持續彎轉，久候的門診總算結束，感覺如釋重負！

手扶梯不動，上下樓必須繞道走樓梯。這些日子來已習慣各種突發狀況，內在總有支持聲音──學習不抱怨，找尋出路讓生活持續。再大的洪水終將退去，疫情會趨緩，但願支持世界運轉的是慈愛的神……

車駛出醫院停車場，路邊建築隨之後退，行人稀少，多數人處於玻璃、鋼筋水泥間。好久未看夜景，眼前景致看似歪斜，回頭再看，似又恢復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