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時睛袁

袁記在宜蘭城開張的時候，沒有鞭炮花籃，沒有鑼鼓喧騰，甚至連招牌都沒有。空氣中瀰漫的，只有濃濃的疑慮和不安。那是民國六十九年（西元一九八○）初春，我十四歲。

父親足足抽完三根菸，才慢吞吞地將院子裡的朱紅木門打開，母親臉皮薄，只敢待在廚房，我們四兄妹悄悄躲在窗簾後，誰也不敢出聲。我看到父親頻頻回頭張望，神情猶豫，但誰也沒能出去給他壯膽。

「也罷！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咕噥著，將擺滿燒雞的白鐵推車推至門口，臨街而立。西後街在晨光熹微中漸漸甦醒，袁記默默開張了，誰也沒料到它會從一個小推車攤到生意興隆的家庭小吃，又在六年後生意正火紅時歇業。從此，「袁記」成為江湖傳說，饕客回憶裡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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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要做生意不是祕密，我早在父親和謝伯伯言談間聽出端倪。

謝伯伯是父親好友，親人都在大陸，逢年過節時，常來家裡打牙祭兼發紅包，胖臉上總是堆滿笑容，孩子們最喜歡他來。這天，我聽到謝伯伯略顯激動，「老袁，就是多雙筷子嘛！沒有過不下去的日子！真不行，奶粉錢我出，嫂子會做菜，你明年退了做個小生意，熬幾年，孩子也就大了！」我藉口到廚房喝水，偷偷瞧見謝伯伯急得臉都紅了。

父親結婚晚，軍旅生涯將盡，而子女仍年幼，微薄的退休俸要養活一家六口已是捉襟見肘，偏偏此時母親高齡懷孕，父親像在曲折的山路遇上漫天大霧，前行固是茫然，卻也無路可退。而母親怕人指指點點，更不願拮据的日子再添重擔，竟不顧後果站上矮凳往下跳，可把父親嚇壞了，慌忙找謝伯伯來商量。那天他們談到很晚，後來父親告訴我，謝伯伯主意雖好，但在眷村賣吃的總是顯眼，且他和母親從未做過營生，萬一蝕了老本豈非更糟！

我猜，最後父親終究下定決心一搏，和謝伯伯突然倒下大有關聯。

出事那天，謝伯伯獨守庫房，晨起洗臉不知怎麼一頭栽進洗臉盆裡昏了過去，被發現時早沒了呼吸。我跟著父親趕到村後，見綠草地上蓋了塊白布，謝伯伯就躺在底下，一旁鐵盆裡燒著冥紙，火光詭異的跳動著。父親顫抖地叫著：「老謝啊！」雙腿一軟跪了下來，淚水布滿他黝黑的臉。從未見父親掉淚，我不知如何是好，正心慌時瞥見那塊泛黃的白布怎麼連謝伯伯的腳都遮不住，還露出一截黑色襪子，忍不住拉著父親的胳膊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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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二十三歲嫁給父親，二人相差十七歲，是山東漢子與客家妹的組合。父親是典型北方人，擅長麵食，對菜色並不甚要求；母親則是油鹹香客家料理的擁護者，在眷村生活日久，亦兼融大江南北口味，變化多端。

譬如茄子，父親愛吃切段清蒸。須知蒸過的茄子如遲暮的美人，容顏黯淡且皮皺肉塌，但父親毫不在意，拌上辣椒蔥花蒜末，淋上烏醋香油，即能令他傾倒。一道拌茄子，再蒸個饅頭，心滿意足矣。

母親不同，她在茄子價賤時買上一整袋，一條條細細切絲後，小火先將肉末蒜粒炒香，再放入茄絲同炒，此時油需多水可少，復佐以白醋增添層次與口感，熬至茄子膠質釋放後，即成一鍋滑順濃郁的茄子醬。這鍋有滋有味的醬，不論拌飯、拌麵，足夠把幾個發育中的孩子餵得飽飽的，連吃幾天都不膩。

對吃如此簡樸的父親，選擇做法繁複的燒雞為創業之作，本是野人獻曝的一番心意。

燒雞是父親的家鄉味，山東老家年節時才有的佳餚。燒雞要好吃，必須歷經先醃後炸再滷三道程序。醃過上色的全雞置入滾油中，將雞皮逼出油脂至緊致酥香後，再以獨門的中藥滷汁燉滷入味，起鍋放涼後就是油亮焦香、軟嫩多汁的山東燒雞。坊間作法有先炸後蒸或先醃後滷者，前者雞肉不夠入味，後者雞皮少了酥香，皆有若干未盡之處。

我猜想，對父親因時代動盪而起了巨大變化的一生，燒雞，除了是兒時節慶歡愉的美好回憶之外，更是對承平歲月的緬懷及安定未來的想望。

怎奈連招牌都沒有的燒雞攤並未引起太多注意，問的多，買的少，沒賣完的燒雞成為晚餐的菜餚。家中食指浩繁，一向少有葷腥，香噴噴的燒雞一上桌，立刻引起眾人無比興奮的輪番快攻，幾個回合下來，只剩啃得精光的雞骨橫七八豎躺在盤中。

未料一連十天半月，雞肉天天上桌幾無停歇，讓人意興闌珊，舉箸艱難。我們什麼都不敢問，大人也不願說，都默默吃著飯。只有剛學說話的小弟，絲毫不受影響，在一旁伊伊啊啊無憂無慮地笑著。

父親回到熟悉的麵食上打轉，在院子裡架起爐灶蒸包子熬豆漿，他起得愈來愈早，準備東西愈來愈多，生意卻依舊未見起色。直到綠豆粥意外一炮而紅，才像淤積過久的河道終於疏通，四面八方水流開始運轉通暢，恣意揮灑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