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國能
寒意料峭,冬雨零落,然山中的花木卻已欣欣,煙嵐隱約處紅綠繽紛,回想一年時光,那些浮沉聚散,如葉尖的一滴清露,圓滿地將世界以幻象之姿包蘊其中,但隨即滴落,瞬間化為更小的水珠,滋潤更細微的生命。走在溼潤的山道,想起初唐詩人劉希夷說:「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原本是指無常之感,在不變的循環中,我們的生命卻已逐漸衰遲,無可挽回。但轉念一想,這詩也可以想像成每個世代都有他們的追尋,在緜邈的歷史中,人類恆以新的嚮往憧憬未來,一朵零落的花,使我既感慨於曾昔的美,亦復感念它又將豐沃大地,將自身以另一種姿態輪迴於天地間。
偶然與同齡的友人聊起,朋友向我抱怨,現在學生都沒讀過《紅樓夢》,我說不只是紅樓,很多人連金庸可能也只知其名不知其文了;另一位朋友聞言笑道:「你們知道嗎,《哈利波特》電影已上映二十年,不少年輕人看過電影,原著小說卻都沒翻過呢。」原來時光如此匆忙,那些曾經在歲月中輝煌一時的事物,不知不覺悄悄褪色。音樂、文學、電影,最能感受世代的差異,當年的經典,對下一世代來說,只是一個大而無當的詞彙罷了。在我們感嘆代溝遙深之際,我想起我的老父,在我兒時總希望我能寫好毛筆字,希望姊姊能練好英文打字,我們家有不少字帖,還有一台漂亮的打字機,然而我的大字從來只能得「丙」,打字機也老早不丟去何處,我們都認為這些事情雖也不壞,但不會也沒關係,反正人生開闊,不差這麼一件事。然我的老父總是愁眉不展,他不能明白我們有那麼好的機會和環境,為何不肯多下一點苦工?
然歲歲年年不同的世代間,間隔究竟有多遠?
早年讀過一本怪異的小說:《如何測量水溝的寬度》,作者黃凡,這部小說稱為「後設小說」,我高中時完全不懂他在鬧什麼玄虛,但不知為何,反覆讀了多次,覺得很酷,非常與眾不同,我猜想世間可能有一種文學不以讓人「看懂」為目的,而小說裡的那群人也並不是真的想測量什麼水溝的寬度。大學念了中文系,夏日午後,常常在宿舍一邊點讀古書,覺得累了就看看翻譯小說直到黃昏。有一天我讀到《周禮》:「匠人為溝洫。耜廣五寸,二耜為耦。一耦之伐,廣尺深尺謂之畎……」這些瑣碎的古代紀錄使我煩厭,就看起了義大利人卡爾維諾寫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翻了幾頁,腦中轟然巨響,原來《如何測量水溝的寬度》根本就和《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是完全相同的東西,透過錯置、拼貼、迴盪和跳脫小說框架等等手段,營造出對「小說」或「文學」本身的質疑和嘲弄,挑戰閱讀傳統,迫使讀者改變閱讀思惟,如此而已,我竟已經跨越了那條水溝。但我還是好奇,「溝」究竟有多寬呢?回顧點讀到一半的《周禮》,上面明載:「井間廣四尺、深四尺謂之溝」,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豁然開朗,世代之間,都存在大約四尺的距離感。
古代的四尺,換算過來也就一百多公分,也就是十二歲小童立定跳,一躍而過的距離。這段並不寬闊的空間,儼然具有重要的象徵意義,例如小時候玩象棋,棋盤中間畫著「楚河」、「漢界」,長大後才明白這條空白原有名字,稱為「鴻溝」,當年西楚霸王與漢高祖在此議和,以溝為界,天下罷兵,「鴻溝」成為帝王美人故事的背景,棋盤上的沉思之處。
「溝」只是象徵性的界線,不是實際的阻隔物,隨年歲漸長,慢慢明白「溝」的藝術。人與人之間,無不存在一條並不寬闊、亦不明確的界線,凡有一點經驗的人不需明言約定,都知道溝之所在。人與人之間的衝突,常常就是某方沒有宣言便越過這條無形之界,像棋盤上一個偷渡的兵,大戰一觸即發。
我和我的上一個世代有四尺之遙,少時的苦悶,很多時候是因為師長不理解我,卻隨意侵犯我的領土,老師覺得,你書都沒念完卻去看小說;作文寫得亂七八糟,竟還學人弄什麼新詩……他們不知小說、詩歌之於我的意義,遠超乎那些課文註釋和選擇題。但反過來看,我也不理解他們,也隨意踐踏他們的草坪,我不懂為何他們總是憂心忡忡,擔心班上第一志願比去年少?嘲笑他們總是那麼愛比較,人生只剩下考卷上的分數?在同一個教室裡,「天上的星星/為何?像人群一樣地擁擠/地上的人們/為何?像星星一樣疏遠」,這是齊豫的歌,唱進了我的心裡。
然我和我的下一個世代,似乎也有一溝之距,我難以欣賞他們藍牙耳機裡的節奏舞曲,一如他們不懂我為什麼始終推薦《齊瓦哥醫生》。然而正如朱光潛在《談美》這本書中說到的現象,在河岸散步,總覺得對岸風景更美。距離能造成美感,我慢慢覺得,世代之間的溝通,不需要一場會議、一封公文或太多言語,只要帶著欣賞的心情,悠哉此岸,想像彼岸,也就足夠了。
現在我漸能明白我老父那一輩的人為何重重憂患,也能體會他們在苦難中淬煉的意志與溫柔。回首眺望新的世代,就像遠方的山那樣朦朧而美,我只願我這滴草尖之露,能與日蒸發,化為雲霧,飄去遠山,滋潤任何一草一木,即使他們覺得並不需要。「年年歲歲花相似」,我相信上一代的人或許也懷抱同樣的心情;因此即使「歲歲年年人不同」,在大化的常與無常裡,這又有什麼可遺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