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文志
老屋的況味,時光的籌碼。時光流走,也領走籌碼,什麼都換不到也買不到,當這些老屋該消失,就認真的消失了。
礁溪的老家消失了。灰澀風的平房,蓋上紅磚瓦,排列整齊似新鮮的魚鱗,帶有荒謬的喜氣;木窗經常滲入溼冷的風,呼呼的聲響像是藏有惡鬼。如今想起,卻是人生最珍貴的遊藝場。
老屋像是醃漬臭長的裹腳布,奇異的氣味,使我經常憶起老家,帶領我穿越兒時煙霧,在依稀蕭條的舊時光。
老屋頹了,打了坐盹,瞇睡了,也許它也有夢,可是就在拆牆破柱聲中支解了。當時我還覺得很興奮,即將有新房子可住,再也不用以破布塞住漏水裂風的窗隙,有時候就隨意的以木板釘死窗戶,或是看著撕角的紗窗有蚊蟲自由來去。
消失的空間,當年是否有些記憶沒有帶出來。日夜的想著老屋的情節,磚砌的灶台煮飯煮洗澡水,用大塑膠盆洗浴;黑悶的神龕香煙裊襲,不知道祖先神明是否喜歡這樣的味道,唯有母親在公媽前擲筊,沉浸喃語祈禱的驗證與感激裡。客廳角落存放醃漬品罐,私釀葡萄酒,連鄰房的老奶奶與雙胞胎也都跟著我四十年的記憶。
木製門栓謹守言不及義的衛護,也等待街坊東常西短的扣訪。牆上有潤滿溼氣隨意亂貼自鳴得意的獎狀,也釘掛一架神經依然緊繃的掛鐘,時刻到了報鈴準確無誤,擊打幾響銅柝聲交差了事。父母住在老屋左側,祖父母在客廳後墊高的廂房,祖母是厲害的婆婆,犟牛脾氣的父親也不敢有違。
我改了卞之琳〈斷章〉詩的句子,明月裝飾了我的窗子,也裝飾我的夢,我發奮離開貧瘠的老屋,要到台北讀書。離開家的前一個晚上,前埕望夜,炫色星群,夜晚安靜如蒼白的宮妝,誰遺忘掌紋在說書的短亭。我穿過後院牽圍的菅芒,拾起暗夜流飛的螢火幻影,路旁田稻暗夜微風中交偎依擁,街燈下我的側影像是從容赴義的士兵。
我極想離開,包含後窗望去無邊無際的田野。我經常帶著憤怒看著田野勁奮的生長,有時候也嘴饞捋下鄰居的芭樂。陽光似濤讀著草葉的書寫脈絡,風吹過樹梢,帶著嘲弄的口哨,吹來各種令人厭惡的花香果味。
是一個寓言。我始終屬於鄉下的孩子,也曾經懷抱都市激情的縱行,隨年紀添增,神祕的力量拉扯我往生命源頭回走。老家河岸竹林挺拔勁綠,是我魚釣蚯蚓的挖掘處;家門前是揚飛的棒球場,門檻是一壘包,耐得起青春幼年的笑語踩踏,水泥袋巧折成手套,脫皮長毛的老球,掃帚柄是赤貧的球棒,如此的道具組合成歡樂的大聯盟。
門前有一株桑葚樹結果甚厚,成為俗氣而亮彩的風景,青綠、白紅、紅黑、黑烏的各種桑葚果實,手捏著是黑,嘴食也是黑,小炭鬼一般的。
我後來一直很懷念後院玉蘭花的味道。
現在的透天厝,是在原來老家平房的位置重建,那時候欣喜的,也沒有想到為平房老宅留下遺照,也未曾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