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韌杰

師範學校畢業後，我分發到一所小學服務。教室西向，一字排開全是茅草屋，只有一間半毀的水泥平房獨自坐落在西北隅，給升學班用。數一數正好六間教室，麻雀雖小也要容納教師辦公室，以致將較大面積的一間再以隔板一分為二；必要時將隔板搬開，則為禮堂，全校一百多人活動其間，倒也「綽綽有餘」。

我被指定為升學班導師，分明是「孩子王」，年方一十八。

運動場是一片黃土，除了小小司令台，別無「基礎建設」：雨來，不致泥濘，但落山風一起，硬是塵土飛揚。這個孩子王「任重道遠」，必須承擔兩重壓力：一是指導學生考上初中，若錄取率乏善可陳，便遭家長委員交相指責，校長臉色更是難看；二是年紀不小，塊頭又大，和他們朝夕相處，既是師生關係，卻又情同兄弟姐妹，彼此百無禁忌。尤其是上體育課，躲避球、排球、接力賽跑等運動，我不能袖手旁觀，往往是弱勢一方的主將；特別是「騎馬仗」，學生難得把握機會，一改「師生」角色，當然下手無不「快、狠、準」，把我整得鼻青眼腫後，拍拍手，一哄而散。

於是，我不得不在學校附近租屋，方便言教、身教進行「惡補」，往往折騰到夜幕低垂，方能回房休息。然而就在這樣的因緣下，我得與校長不時在晚間一棵大榕樹下，共同切磋小提琴。看看校長的琴雖歷盡滄桑，倒也光亮；我的那把，則千瘡百孔，弓絃更是髮蒼蒼。承蒙他老人家不嫌棄，熱情指導我拉琴技巧，一首托賽里的〈夜鶯小夜曲〉，就這樣由陌生而漸入佳境。「海上生明日」時分，我站在司令台上自我陶醉，享受一種「拉弓千仞崗，琴韻萬里流」的況味，一天俗慮全消。

街上有一家「麵店」，老闆是一位退伍老兵。店裡僅有兩張折合式的膠製方桌，幾張圓板凳相疊和他的一張年紀相當的行軍床就堆放在廚房的角落，空間狹小，他卻能穿梭自如。我是常客，早上吃饅頭，午餐湯麵加小菜，晚餐就不計較了，他給什麼就吃什麼。老闆看我落落大方，點滴在心頭，有一天推薦一道私房菜，他這麼說：「讓你開胃，以後多吃飯菜，多長一些肉，力氣大些。」

這道菜有名有姓，叫做──「魚香肉絲」，色香味正對胃口，一吃上癮。不過，我大惑不解：他少小離家，兵馬倥傯，哪來家鄉美味的經驗？他說：「也許是命中注定，那天中午，家母炒這道菜祝我滿十八歲，豈料當天，竟成為一名抓伕，冥冥中作餞別似的，我當然沒齒難忘。」

老兵的鄉愁，加上軍旅風霜，在這一間「東倒西歪屋」，他真是「一位千錘百鍊人」；我至今記得他那一口「俺是四川人」的鄉音，與他相識，助我一生良多。

服完兵役，同年調回住家附近小學任教，憑媒妁之言，我成了家。老婆是鄉下人，家務事不分大小都一個人操持，不時從後院摘一朵花插在香案上，很得我心；爸媽更樂得在親友面前誇獎：年方十八的她，深諳人媳本分，讓家人朝夕沉浸在無限香濃裡。

但是，如同〈家後〉這首流行歌所述的情景，夫妻難免「吵吵鬧鬧」，年紀日增，齟齬的次數愈頻，有時自己老脾氣一發難收，幾天不吃、不喝、不說，兩人相敬如「冰」；最後，老婆總是炒出那一道「魚香肉絲」，引誘我的笑容，火氣便隨口涎流失。想不到那是無意的閒話，老婆竟當它法寶似地常記在心，十足掌握我的喜怒哀樂 ──美眷如此，夫復何求？

說到美貌，咱老婆雖近「古稀」，依舊「巧笑倩兮」，在下向來謹慎，卻是有話必說：那年隨兒子到美國西部丹佛旅遊，巧逢當地家庭式畫展，沿街家家戶戶推出「家珍」與人分享，一名畫家當我們面前驚訝老婆漂亮。在老外眼裡，老婆的外在美不因人老而珠黃，而純我個人觀感：老婆視人事物皆是佛，散發的內在美確實足以力抗歲月。可惜我一直沒發現自己有畫畫的天分，否則平添風流輕狂，最堪鳳凰于飛。

心中樂，順理成章，我這個兒子得浮出檯面：從小，他就離家在外讀書，木訥寡言，獨來獨往是他的生活寫照。為祝賀他年滿十八的生日，老婆與我來到他的租屋。爸媽到來豈能怠慢，他取出那把我贈送的小提琴，當場拉響一首〈小步舞曲〉，又接著演奏一首我最擅長又深愛的托賽里的〈夜鶯小夜曲〉，技巧渾不輸專家。掌聲之後，他始透露「小時候看爸爸拉琴，頗生有朝一日能與爸爸一較高下──這心願一直是祕密，爸媽請別怪我沒考上第一志願」云云。

其實，兒子文武全才，琴韻是雕蟲小技，說起他的「豐功偉業」，犖犖大者，曾受英國倫敦帝國學院邀請發表論文，復聘為該院評審委員之一；又受南韓首爾大學力邀，發表半導體趨勢等等；因此獲美國馬奎斯出版委員會以「改善現代社會」的聲名，通過並頒「二○一六年世界名人」的榮銜。家有如此喜訊卻不對外張揚，我這把老骨頭怎受得了？

十八歲，不過是人生的一轉瞬；但能夠把這些印記，串聯成種種機緣及歡喜，無疑是最精采的想像力。風華十八依舊朵朵綻放，在自家花園裡，我自由自在地飛。

筆者電子稿均透過兒子之手打字投寄，平常均以英文撰寫論述或教學的他，難得有機會精熟方塊字；希望不久也能磨練成「中文作家」，則再增美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