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守鋼
村上春樹和他的作品總是與「鋪天蓋地」連在一起。
他理應歸檔於小而又小的純文學的小圈子,不料效應讓愛情專家渡邊淳一與推理名家東野圭吾加起來都沒他賣得出色。《挪威的森林》一千萬本以上的奇蹟,雖離東京的人口還差一截,但在大阪,人手一冊還會多出一二成,所以冠以通俗小說才更合適。
世上比純文學有趣的數不勝數,為啥唯獨村上能破天荒呢?
俺覺得就如「赤壁之戰」一樣,為抵抗南下的曹操,劉備(商業)迫切要與孫權(文學)結盟,但是沒有智謀雙全的諸葛孔明(出版界)出使江東,火攻破曹軍連環船的奇計不過是畫餅而已。君不見,每年桂花飄香霜葉紅,諾貝爾獎開始發燒時,村上的書就會成套成捆地擺在書店醒目的地方。得獎也罷,不得獎也行,銷售量飆升。
結果,孔明企望的三分荊州實現,曹操落荒北歸。被吞併的日子愈往後挪愈好,鼎立才有漁利。書賣得紅火,而村上卻低調,低調得近乎神祕,這東躲西藏不願露面,據說也是衝著那大獎的策略。年年有獎竟次次落空,不知不覺中錯過了十幾年、十幾次,實在難以忍耐。
不是嗎?連小弟弟的石黑一雄都丟下他,自顧自地直奔瑞士的領獎台了……於是,破罐子破摔,開始到處出頭:從文學界竄到體育界,又去音樂界露面,最近竟插足教育界了:一會兒把文稿捐給母校開圖書館,一會兒在母校的開學典禮上發言勵志,以為大家都忘了他讀個本科費了七年時間的事。是埋頭在做作業嗎,不,與未婚妻一直忙於四處開酒吧呢,難怪比同屆同學晚了三年才領到畢業證書。
陽子夫人,一個真正的糟糠之妻。學生時代兩人合開酒吧,然後合開結婚證書。村上每寫出一篇小說,夫人不僅是第一讀者,還會多嘴多舌提出很多意見。
但是,成書後的署名只有一人──村上春樹。無論短篇、長篇,或者散文、雜文。
唯有一本,也僅此一本,簽著鴛鴦兩人的大名,書名──《要是咱們的語言是威士忌……》。
一本夫婦結伴的蘇格蘭、愛爾蘭觀光記。由村上寫稿,夫人拍照。不!夫人攝影,村上配文才是真實,俺覺得。
書中的文字、照片都沒給倫敦、都柏林留下倩影,卻大寫特寫俺在讀這本書之前都沒聽說過,也不知怎麼翻譯的Islay。一查,發覺有幾種版本,取了其中一個「艾雷島」。
從大英帝國的版圖上來看,艾雷島不過是一個……叫屁眼,太失禮,叫肚臍眼也不錯的孤島。但是說這眼,道那眼,就是不起眼。
夏天,沒幾日的舒坦之後,因受墨西哥海潮的影響,孤島就鑽入了長長雨季的隧道,其間除了一個冷字,還是冷。
陶醉的風景,沒有;名勝古蹟,沒有;熱鬧的遊園地,沒有;饕餮一頓的山珍海味,沒有。
但是,背包客不絕。
獨自一人來到這荒僻的島嶼,借一處無人打擾的叢林中的小屋,靜靜地讀著平時想讀而沒空讀的書。暖爐裡泥炭伸出火舌發出細微的聲響。沒有電話聲,沒有影視畫面,桌上一瓶愛喝的當地的威士忌,外加酒杯一個。將目光從書本上移開,便是昏暗的窗外,風風加雨雨。
一位五十開外,很紅火的電視評論員坐在餐廳一角,眺望著窗外的海浪,默默地獨自就餐。當地人都知道他,但是誰也不去煩他,由他盡情地享受難得的孤獨的片刻。
村上寫完這段文字之後,連著幾頁是出自陽子夫人之手的海景。荒涼的海岸邊,一頭,又一頭的綿羊;或者烏雲壓城的天空下,左邊是深層的海,右邊是黑綠的山崖,海堤上佇立著兩三隻黑白參差的小鳥,一副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神情。
不知怎的,讓俺想把這天老地荒的艾雷島與遠在天邊的無盡沙漠連在一起。對,那分明是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爛的胡楊的流儀。寫《漢書》的班固這樣敘述時,眼前浮現的一定是大海。
有著近二百五十年產業文化底蘊的老牌帝國,吸引人的不是機械,不是高樓,而是都市中的田園,田園裡的一派綠色。
夫人的鏡頭便是如此的色彩。
村上作品裡不缺酒的存在。不過出場費都是全免的,因為村上能喝。夫婦來這孤島,就是衝著威士忌而來。
成名作《聽風的歌》是在棒球場上一邊觀看比賽,一邊喝著啤酒時冒出的靈感;《挪威的森林》裡,在情人直子離開人世後,與那位玲子的姐弟戀是從葡萄酒開始的;而《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則是酒吧老闆的故事。
不過,村上很少細說威士忌,正如他幾乎不提清酒一樣。這次竟走遍了島上的威士忌酒廠,還不惜筆墨介紹各有的特色。從查爾斯王子獨愛的拉弗格,到令人以為在飲用消毒液的拉加維林,列出了一張由烈性漸趨柔和的酒單。
到底是開過酒吧的酒豪,應該最懂威士忌。在島上與夫人同桌喝著時,村上感嘆:要是咱們的語言是威士忌就簡單多啦,一個將酒杯遞過來,一個把酒杯接過去就行。
在理!
書賣得出色,內心卻隱隱的一片荒涼。寫了那麼多,說了那麼多,居然也會有如此的寂寞感,這讓芸芸眾生如何慨當以慷?
可見,人有其思,各敘其言。艾雷島的威士忌充滿煙煤味、海草味,難以讓一般人接受是威士忌,而三得利的威士忌不帶個性,老少皆宜也屬威士忌。同一個威士忌的屋簷下,住著不同口味的威士忌的居民才稱得上威士忌的真正口碑吧。
所以,翻看完陽子夫人攝下的一幅幅鏡頭,俺想說:
威士忌有威士忌的語言,當然語言也有語言的語言。語言並不一定是酒杯裡的威士忌,卻可能是鏡頭下向人傾訴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