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玉澄
如何證明自己有多老?
看手中的敬老票,或聽感應器上響三聲的悠遊卡?這些只是最基本的起手式,最真確的,是到殯儀館的次數。
六十五歲後,年年都有身旁的朋友、親人、長輩陸續離去,起初還不以為意,總覺得那是人生必經之路;但如果以圖表顯示,就會看到一張按著年歲增長,以級數上升的驚人指標。當然,最後一次,就是自己以睡著的姿勢躺著進去,再也不復返的終結篇。
上個月,年近八十的內兄故去,走得極好。在醫院躺了一天,要氣切、要插管、要……家人反對,說都已經失智了,治療的意義在哪裡?醫院說:進醫院就是病人,病人就是要治療、要檢驗、要開刀、要吃藥……除非回家。
回家?家人們商量之後覺得很好,能回在熟悉的地方,回到最初與最終的家,如歸根落葉一樣,不是很好?那是難得的福氣。
你一直不了解,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為何總是從醫院直接到殯儀館,卻忽略了家──這個溫暖的處所,永遠的避風港,才應該是人生的終點站。
醫院的救護車把人送來時,你與妻在門口迎接,看著內兄躺在擔架上進家門的那一剎那,竟睜大了雙眼,枯凹的臉頰上停著兩滴淚水。他許久都無法言語了,你猜想,那應是能夠回家的驚喜及安慰的淚水。
但家屬沒有看到。家屬在之後陸陸續續回來,你奇怪的問:「怎麼這麼慢?」大姪子有些不平的回說:「那救護車一路闖紅燈,我們怎麼跟得上!」
內兄在床上躺了一天,走了。走得膚髮無傷,走得安靜祥和;走在跪滿了子子孫孫的廳堂,也走進了殯葬公司的手裡。
先套白色塑膠套,裹黑色塑膠套,從頭到腳,應該就是所謂的屍袋。屍袋裡沒有空氣,但內兄的肉體已不再懼怕,也不再憂煩惱人一輩子的金錢問題。
該操煩的是活人。基本價十八萬,大概是陽春型,往後按實際需要增加;七七完了,家祭、公祭結束,總價變成三十六萬,尚不含早已備妥的塔位。
都說是人生第一次與唯一的一次,有錢就花吧!所有儀程走完,妻在你耳旁悄聲說:「拜託你,以後我走的時候,不要任何儀式。」你點點頭。
你想起了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說的是康橋,也是最後向人生的道別,還有交代:一切都悄悄的就好,來如此,走也應如此。
沒有訃聞,沒有儀式,沒有弔喪,沒有哭泣,不帶走一片雲彩;可留下的,或許是身上尚有用的器官,給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