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早晨如同過往出門，短褲搭配運動鞋，準備沿習慣散步的農路來回。

此路走過多回，早就嫻熟，沿途農家也都熟識，從未想過有任何意外。怎知折返時，竟發生難以預料的狀況。

農路旁有條土徑，岔入隱密的森林。近日顯然被整理過，入口的雜草清除了。一棵竹子上，還綁有某工程顧問的布條，猜想是某些技工固定巡山，來此檢視高壓電塔，綁了布條識別。

春初時，為了探看桂竹林，我曾到此巡訪，最後抵達一處高壓電塔。但上個月去時，藤蔓和雜草交錯叢生，遮掩了山徑，此後森林籠罩於一片黯黑。若要穿越，恐得全付登山衣著，並攜帶砍刀為宜。

但此時森林之門似乎重新開啟，陽光隱約照射下來，溢出溫柔的晨光，彷彿歡迎我的前往。我不免好奇，再往裡面走去，是否有不同的風景。

當下便動了深入探勘的念頭。拾起一根竹桿探路備用，緩步前行，不過四五分鐘，輕鬆地穿過幽森的土路。中途驚出數隻竹雞，往前奔竄。抵達高壓電塔後，我自是信心滿滿，隨即丟棄了撥弄蛛網的竹桿。接下的路程，我愈加充滿探看的期待。

再往前的山路一樣被整理，且開闊許多。只是迅速陡下，彷彿一條通往地底的隧道，最下方是愈加隱密的森林。上回看到時，生怕準備不足，未敢前行。這回直覺山徑明亮許多，時間又充裕，若不探看，恐會錯過最好的時機。更何況，竹雞群也往那兒奔去。

想到此景，我自是毫無懸念地邁步。怎知才踏下去未多久，一腳竟被異物絆住。整個人彷彿踩著索套，全身往前栽倒。翻滾了一兩圈，眼鏡都飛離。茫然起身，完全不知道發生何事。

過了好一陣，回神一看，地面竟有一張牢牢連結地面的鐵絲網，因為被草叢遮住，我未發覺。剛剛不小心踩進鐵絲網的方格，一時無法拔出。人又往下降，重力加速度下，整個人才會如龐然墜落的物體，狠狠地撞擊地面。

膝蓋因此劇烈碰撞，擦破了皮，微微滲血。全身還因這樣的狗吃屎，沾滿林葉汙泥。初時，找不到眼鏡，摸索了半天。這才發現眼鏡一直掛在鼻梁上，只因暈頭轉向，居然忘了。

頓時間，我想起生態紀錄片裡，看到黑熊被山豬吊逮住的害怕模樣。相信黑熊若遭到這種陷阱傷害，勢必也會慌亂無措，驚恐地想要擺脫這個桎梏。

我小心起身，設法把腳拔出鐵絲網，稍事整理衣服。突然有一莫名的憤怒湧上，一定是在此巡山的工作者，隨意丟置廢棄物，導致我這樣無辜者受害。既然一身狼狽不堪，我乾脆繼續陡降，探看究竟。山路甚是險急，我又擔心，還有下一個鐵絲網，或者其他異物，因而走得更加小心翼翼。

此時也才發現，小腿疼痛不已。運動鞋沾了太多露水，早已溼透。未幾，走到另一座高壓電塔。看來此山徑是條保線路，走到此似乎已達盡頭。左右環顧，往下再探看，隱約有一條小徑之跡。於是設法再陡下，穿過密林，安然下抵水泥小徑。

按過往在此探訪的經驗，此路當為坡內坑古道。昔時山上有戶謝姓人家，據說是王永慶的親戚，長年在此農耕。此路為他們孩提時，下山到木柵讀小學的舊路。

循農路往上，路旁多為廢棄的白柚和檳榔林，散發濃郁的腐敗果香，看來果園荒廢一段時候。試著摘一顆黃熟的剝皮，從裡面挑果肉啖食，酸澀難嚥，隨即放棄嘗試。抵達一條小溪旁，有條岔路伸進綠竹林。綠竹林看來久無人整理，不少竹筍露出青綠之身。

此溪從謝家的農耕地流出，二十多年前初訪，水量如瀑，如今僅能保持涓涓小溪之狀態。農民在此挖一小坑，用來洗濯蔬果，遂形成一漥清澈之潭。我蹲下來洗淨身子和破皮的傷口，再繼續往前。抵達昔時湧泉之處，自從北二高交流道興建通車後，水量不再噴發，僅剩些許山泉從石壁滲出。

還好山谷的田園還在，這塊溼地仍有諸多農耕地，可栽種絲瓜、菜豆和空心菜等。一大清早，謝家的大門深鎖，看來老人家們都還未上山。許久未見面，也不知還剩幾位兄弟有體力，可以上來種菜。

沒想到一趟尋常的早上運動，恍如隔世。拐著有些傷痛的腳回家，老婆沒發現，大聲抱怨，這麼晚才回來，早餐都涼了。但我以為如常，還特別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