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開法師（佛光山副住持、南華大學講座教授）

佛教生命觀的生態內涵與倫理意義

一、緣起與空性（續）

我在上周的專欄文章裡，特別指出「緣起」與「空性」是事物與現象之一體兩面，而事物與現象的演變、興衰與生滅過程都是「因緣果報」的「緣起緣滅」，箇中的奧祕與玄機就蘊含在這兩句經文「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我佛大沙門，常作如是說」以及「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當中。這一周我再做一些補充說明。

佛陀開示眾生「諸法皆空」的道理，在於揭示世間一切事物與現象都是因緣而生、因緣而滅，一切事物與現象的本身，並無超越因緣條件而自我存在的絕對自性，所以說它們的存在與生滅變化是「空無自性的」；簡言之，它們都是「空的」，而這個「空的」並非指它們是「空洞虛無而不存在」；換言之，一切事物與現象「雖然存在，但非真實」，而且不斷地在遷流變化，所以說一切事物與現象既是「緣起緣滅」，也是「空無自性的」。一切事物與現象都是因緣而生，所以不能說它們是空虛不存在，同時也是因緣而滅，所以也不能說它們是永恆不變真實地存在，只能說它們是「空無自性地存在及生滅變異」。

再者，「緣起」與「空性」還說明及闡釋了一切事物與現象的「動態」過程，當因緣條件成熟時，相應的事物與現象就會應運而生以及現前；當因緣條件改變時，無論好壞，事物與現象就會隨之而變化；當因緣條件消逝時，事物與現象就會隨之走入歷史。

這不是空泛或虛幻的玄理，而是可觀察、可體認、可驗證的如實知見。

一般對於「緣起」與「空性」的理解與詮釋，多半都偏於消極、負面、與破壞的意涵，這是帶有某種程度的誤解與偏見，其實「緣起」與「空性」還有更進一步之積極、正面、與建立的意涵。其實，無論說「緣起」與「空性」是「消極、負面與破壞」或是「積極、正面與建立」，都還是一種「方便說」而已，究竟而論，「緣起」與「空性」是超越「消極、積極、負面、正面、破壞與建立」的，是不落有無二邊的「中道」觀。

而最重要的是，「緣起」與「空性」帶有無窮無盡的「開放性」，也就是一種「邁向未來的可能性」，關鍵在於有情眾生的心念與願力，而且無論善惡好壞，所以龍樹菩薩在《中觀論頌》中說道：「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則不成。」就是因為「諸法皆空」、「佛種從緣起」，所以六道輪迴、十法界、解脫道、菩提道、無上佛果才得以成立，一切有情眾生才會生死流轉，也才能夠斷除煩惱、證悟菩提、離苦得樂。

那麼，我們如何將「緣起」與「空性」的道理，運用在日常生活與事物的觀照上，首先要了解「緣起」——亦即「因果關係」的「開放性」。一般大眾往往會誤以為因果關係是單向直線式和機械式的過程，在這種思惟模式下所理解的因果關係，是一種封閉性的因果過程，也就是說，「過去」的因，全然決定了「現在」和「未來」的果。宿命論就是在這樣的思惟模式下產生的，就連多數佛教徒也都往往會不自覺地陷入這種近似宿命論的窠臼。

一般人往往會不知不覺地就墮入兩種「邊見」之一，或者在這兩種邊見之間游移不定。所謂「兩種邊見」，就是兩種極端偏頗之見：要嘛就墮入「宿命論」，要嘛就墮入「無因果論」。

前者第一種邊見，就是認為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其背後的思惟模式，就是上面說過的「單向直線式和機械式的封閉性因果過程」；後者第二種邊見，則是因為看到世間有很多「善無善報、惡無惡報」的現象和事例，就認為善惡無報，毫無因果可言。而佛法所講的因果道理是「緣起」、是「中道」，既不墮入「宿命論」也不墮入「無因果論」這兩種邊見之中。

大乘佛教所說「緣起性空，性空緣起」的道理，是一種開放性的因果關係發展系統。正因為因果關係是一種完全開放性的發展系統，所以在因果的演變過程中，可以不斷地有新的因素加入運作，因此「未來」不但不可能完全被「過去」所決定，而且因為「現在」和「未來」都可以不斷有新的因素加入運作，所以「未來」的狀態是不斷地在變動的，因此「宿命論」是不可能成立的。

另一方面，也正因為因果的變化有其法則，即使不斷地有新的因素加入運作，也仍然受到因果法則的規範，所以「無因果論」也不可能成立。至於新的因素加入運作之後的演變過程或後果如何，仍然必須依循因果法則，而不是人為的主觀意志所能任意掌控或左右的。

換言之，我們不可能不受因果法則的制約而為所欲為，反而必須為我們的一切所作所為承擔因果的責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