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眉

那個六○年代的窮鄉僻壤，一條通往海濱的木麻黃林道，我大約五、六歲年紀，每隔一段時間總會與母親走一遭。

記憶裡，那條林道是鬼魅陰森的。高大的木麻黃，細絲狀的枝枒沿路披垂著，一颳風便張牙舞爪扭曲起來，特別是在東北季風強勁的秋冬，一路咻──嗚、咻──嗚，鬼哭神號叫個不停。林道外是旱田，經常大半天也見不到個人影。

看母親拿出水桶、拉出拖車，我就知道要出門挖公代、蛤蜊了。母親總能算準潮汐，在我們抵達之時，海水已退得老遠。

若不胡思亂想，製造可怕的妖魔鬼怪嚇自己，木麻黃林道之行，還算有趣。陪母親走這趟路，出發點原是單純的：當小幫手同時給母親壯膽。後來發現有「利」可圖，便樂此不疲，或可說是母女倆的親密時光。

林道入口，有家柑仔店，店內陳列著五顏六色的玻璃罐，罐中裝滿各式各樣我愛吃的零食。母親會在路過時停下來，買幾顆金柑糖或酸梅什麼的，讓我路上慢慢吃。我坐著拖車和母親聊天說笑，口中甜蜜蜜、酸溜溜的滋味棒極了。

木麻黃這種喬木，樹形並不美，沒有耐看的綠葉，沒有好聞的花香，就連果實也不討喜。但它防風、抗旱、耐高鹽土壤，很適合生長在這片海埔地。

王爺宮再過去已沒什麼住家了，不算長的一段路，走來卻荒涼冷清、杳無人煙。過林投叢，林道結束，視野開闊，碧海在望。走下潮水已退去的那片海域，我們的「挖掘」於焉開始。

母親用鏟子鏟起沙土，我將土裡的公代或蛤蜊挖出來放入水桶。運氣好時一鏟便中，但有時母親費力鏟了一大片，沙土裡卻什麼也沒有，只好再換一片海灘試試。這項「海灘尋寶」活動，其實辛苦且帶有危險性，絕非你所想的看海、挖沙、追螃蟹、聽潮聲，那般浪漫愜意。你必須密切留意潮水，漲潮時一定要趕快過海溝，以免受困。

天氣轉熱，柑仔店會開始賣刨冰。母女倆在暑氣蒸騰中忙活了半天，正渴望那刨冰入口的沁涼；於是進店歇腿，兩人合吃一碗只淋上糖水的清冰，便已心滿意足。

那掉落一地、酷似松針的木麻黃枯枝，是絕佳的引火助燃物，煮飯時往灶內丟一把，易燃、火勢大，但不耐燒，它的功用是讓灶內的木柴燒起來。每當灶下的「燃媒」用罄，就是我出任務的時刻。所幸偌大的海埔地，隨處都是木麻黃，我與母親很輕易便耙滿一大布袋扛回家。

稍長，舉家搬遷，木麻黃從此淡出我的生活。多年後，我驅車載母親重回那片海埔地，木麻黃林道仍在，陽光穿透細長的枝葉，灑下耀眼的銀白晶亮，樹影搖曳婆娑，我依稀聽到母女倆的歡聲笑語，在林道間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