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林務局通知，要我會同重新測量老家周邊的造林地。離開二十多年後，回到山林故鄉，親切而陌生，真是百感交集。原本上山的泥土小徑，鋪了水泥，變得寬闊好走；然而有些路段或截彎取直，或避開陡坡，不全然沿原有路徑鋪設，加上林相大幅改變，從前的人家全都已傾圮倒塌，房屋舊址難以辨認。

我把這次回鄉行程當作登山健行，早早出發，走至半山腰時間尚早，還沒有碰見將一起會同測量的人員。於是，我好整以暇的仔細辨認變遷後的故鄉面貌。經過一番努力，終於漸露端倪，找到老家屋後阿堂伯家的遺址；繼續往山上走，其他親友鄰居的相關位置，也陸續明朗起來。

從前山路以S型先繞過阿堂伯家，再繞過他屋前駁坎。我們拖拉大把的柴火經過，沉重的柴火壓在肩上要往前拉，又要往旁邊拗過狹窄的彎頭，柴火後端被山壁堵住，前端為房角所阻，不使盡力氣拖拉不動，太過用力，又有可能被柴把的反作用力彈倒，甚至跌落駁坎下。好不容易通過第一彎，咬牙拖過院子前面平地，接著面臨第二彎；路轉入駁坎下方，一轉彎，整把柴火被駁坎托住，踮起腳尖雙手硬撐，又是一番奮戰才脫困。慈祥和藹的阿堂伯令人懷念，經過他們家的路段，則叫人不寒而慄。

穿過幾畝長滿芒草的旱田，來到春男叔的四合院。以前上山砍柴，我大都會去邀春男叔的兒子同往。砍柴前後總要在他們院中玩耍一陣，春男叔蹲坐在屋簷下，削竹篾編織竹籃、畚箕等，他邊工作邊看我們嬉戲，不時的叮嚀他兒子：「阿田古，同樣會玩，也要同樣會讀書啊！你看阿福，功課那麼好，又那麼會砍柴，能文能武哩！」說得我很不好意思，但是心裡很高興，砍起柴顯得更加有勁。離開春男叔家更往山上走時，要經過他們的豬圈、牛舍，雙手揮趕漫天蚊蠅，腳下閃躲遍地屎尿；再怎麼小心，仍然有可能被濺起的糞便沾污。當時山上人家，生活環境普遍極為落後。

添丁伯的家，四周種著冬青樹當作綠籬，一年四季都修剪得很整齊，在當時生活忙碌困苦的情況下，他們屋舍的雅緻潔淨，是非常令人欣羨的。有一陣子，每個星期有一個晚上，街上禮拜堂的牧師到他們家去傳道，整座山上人家都熱烈參加聽道；由於我們家住在靠近山腳處，牧師來了我們就先陪著他往山上走，沿路牧師向爸媽多傳了許多道，我和姊妹們卻一心只想快快走到目的地，好去和添丁伯的孩子們玩遊戲；可以「過家」去玩，傳道夜成了我們最期盼的時刻。

越過一條溪澗，台地上有一個丈許見方的窪洞，那應該是五叔公家瓜棚下的一口小池塘，堆砌池塘內壁的石塊，依稀還可辨識。佇足憑弔，水塘好像又注滿了水，裡頭住了許多青蛙、小魚；小時候我喜歡蹲在池邊，看牠們游來游去，清涼的水氣，好像現在還感覺得到。然而，想起一生勤儉勞苦的五叔公，好不容易娶了媳婦，就要可以稍卸重肩，歇口氣，卻不幸罹病去世；更不幸的是，他的兒子也跟著英年早逝，令人鼻酸，慨嘆人生無常！

山上最後一戶人家，是我父親分家前的祖宅，我們搬至山腳後，剩下祖父母和大伯父一家居住。上山工作時會順道回去，父母也時常叫我們專程跑去「給阿公阿婆看看」。印象最深的是，祖父坐在屋側土地公旁大樹下，將鳥槍倚靠在肩上，悠閒的抽著煙，看我們一大群孫子打鬧玩耍；有時候他睡著了，我們便悄悄的取了他的鳥槍，輪流射鳥，但是總是擺不平誰先誰後，爭吵聲很快就把阿公吵醒，鳥槍當然就在喝斥危險聲中遭收回。

站立山頂俯瞰，一時間，恍惚在蓊鬱的樹林之間，重現了一座座當年簡陋的泥牆瓦屋；山上人家，不管有沒有親戚關係，因為雞犬相聞來往密切，幾乎就像是一大家子。如今祖父母、父母親和叔伯們都已作古，子孫輩則全部搬遷四散；置身山林故鄉，登山舒暢之餘，對往事感到無限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