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蓓蓉

第一次跟她見面，是在四十多年前的黃昏。一排低矮老舊平房中間一戶院子裡，微胖的她穿著男式汗衫與及膝花短褲，手上夾著半支燃燒著的菸，從暗處狐疑地打量杵在門外的我，以低沉的菸嗓，操著東北腔的國語友善地問：「姑娘，你找誰呀？」

我當時有點怕她，怕她發現我是個收到情書後依地址來一探端倪的大膽女學生；絕沒料到，她會是我未來的婆婆。

在娘家被寵慣的老么，婚後成了長媳。婆婆常說的兩句話「長嫂如母」、「不怕不會，只怕不學」，意思是「你身為兩個弟弟的長嫂，所有家事都應該要學會，並且要做到和我這老娘一樣能幹。」

婆婆的指令，讓我卯足全力「開發潛能」。跟著學做二老習慣的菜式──肉末酸豇豆或魚香茄子，調味、火候都得斟酌講究；他倆喜歡的家鄉味鹹魚燉肉，魚乾需先泡軟，搞清楚下鍋順序，一定要燜透到適度軟爛，讓婆婆沒話說的地步。沒幾年，我也能做出一桌年菜，婆婆雖不評論，可看到全家人吃得稱心愜意，就是最好的讚賞。

一女一兒陸續出世後，我都是過完產假就立刻回去上班，由婆婆邊做早餐生意邊帶孫。十九歲就開始抽菸的她，有固定自己抽菸的空間，不曾讓孫子孫女抽過二手菸；哺飯、餵食水果，從不吝於留最好的給他們。婆婆歡喜地照顧孫兒，不溺愛，讓原本憂慮的我放心不已。

很幸運老人家不重男輕女，小犬出世雖得二老鍾愛，但婆婆常要我「好好治他」，不得驕縱；而她對我說過最重的話，只有一回我以湯匙壓不肯吃藥的女兒舌根，硬把藥給灌下，婆婆居然含淚脫口而出：「瞧你的心腸狠得吧！」

當時我們一家三代六口住在二十來坪的公寓，略嫌擁擠，婆婆費心幫我們設想，打聽到對門房東電話，三天兩頭以電話央求，後來屋主以低於市價把隔壁房子賣給我們。

回憶與她老人家共處的十六年，很少有直接受到她讚美的機會，唯有一件事她說過幾次：「我大媳婦生孩子像下蛋似的快！老天獎賞心腸好的人，生產不受折磨。」我認為這是最由衷的讚美。

孩子大了，家裡的事毋須婆婆操心，平日她出門跟朋友打牌消遣，最高興的是等到假日或年節時，小叔們帶孩子回來團聚，五個孫子女鬧翻天，全家團聚，熱鬧滾滾，老人家笑得合不攏嘴。

無奈好景不長，她的身體漸見衰弱，先是腎病變發作，血紅素出奇低，切除一邊長著腫瘤的腎，術後沒能熬過醫生預估的五年整，末了罹患血癌。

當我接到醫院打來婆婆病危的電話，趕往醫院的路上遇到二十多個十字路口，竟奇蹟似的沒有碰到一個紅燈，我這長媳是第一個趕到的晚輩。

婆婆辭世時，瘦得只剩四十公斤不到，完全不似初見的東北大嬸模樣。我先為老人家褪去病服，用溫水拭淨全身，為她穿上公公早先囑咐我備妥的壽衣褲、鞋襪。趕到醫院的小叔，見到穿著齊整的母親痛哭時，我壓抑的淚水才潰堤而出，謝謝婆婆給了我最後一次的服侍機會。

回思過往，除了感念婆婆的濃情厚愛，她的朗朗笑容、豪爽作風，都深深鑿刻在我的記憶深處，不曾蝕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