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烏瞳貓
「妳不笑的時候看起來真的很兇。」
每次聽朋友這麼說,我都會在心裡暗忖,「那是因為你們沒見過我外公。」
要說我從小到大最敬畏的人,那一定非住在美濃的外公莫屬。
我很喜歡回美濃老家,那裡是跟大台北地區相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小鄉村,沒有高樓大廈、沒有百貨商場,隨處可見的是一方方綠油油的稻田,和高不過三層的鐵皮古厝。外公家雖非三合院,但也是稱得上古色古香的磚瓦房。
小時候聽虎姑婆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麼總會把外公嚴肅的面龐套入虎姑婆凶惡的形象。印象中,我幾乎沒有見過他笑,總是板著一張撲克臉,除了下垂的嘴角沒有其他的表情。在他面前,所有人都會不自覺地繃緊神經、抬頭挺胸。
母親常說,以前的日子很辛苦,家裡還有五個年幼的孩子嗷嗷待哺,外公、外婆日日披星戴月,四處辦桌賺取微薄的生活費。沉重的生活壓力,造就了外公封閉、壓抑的個性。
笑能是件多難的事?但偏偏我就是連外公嘴角上揚的模樣都還沒看過,便先見到他泛紅的眼眶。外婆過世後,外公肅穆的臉上多了些細微的變化,炯炯有神的瞳孔黯淡了、眼角也下垂了,惟獨這傲慢的嘴角,始終以下弦月的模樣示人。
不過在那之後,家裡的來電顯示被外公占據了好一陣子,他將沒說出口的那些思念與寂寞,藏在了鬆脫泛黃的數字鍵中。
「什麼時候回美濃?」偶爾由我接起電話,穿透電話線的低沉音頻覆上了一層紗,悄然修飾了他的稜角。
時隔許久再次見到外公,斑白的鬢角使他多添了幾分滄桑,嘴角下垂的弧度也更大了,但從擺滿佳餚的飯桌上,不難看出外公有多麼期待我們的到來。
「什麼時候回台北?」他說話的時候不習慣凝視別人的眼睛。
「明天下午回去,最小的晚上還要補習。」
母親與外公間的話題不外乎也就這幾句。外公不再說話,低著頭往我的碗裡丟了顆滷蛋。
返家那天,天還沒亮我便被廚房菜刀咄咄的聲音吵醒。
外公背對著我站在廚房最角落的位置,砧板上是他前天散步時撿回來的青芒果。他小心翼翼地把切絲的芒果泡入裝有糖水的塑膠袋,然後十分仔細地用細紅繩將開口纏緊,待捆得嚴實後緩緩轉過身來,正巧與我的目光撞個正著。
「這個你們帶回台北吃。」外公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接過那袋沉甸甸的芒果青,內心忽然湧上一陣酸楚。接下來的日子,空蕩蕩的透天厝裡又只剩外公一人了,下垂的嘴角本該是威嚴肅穆的,但此時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卻只是一個內心寂寞的獨居老翁。二十年來對外公的畏懼,不知是因為年齡漸長而逐漸消退,還是看破外公用威嚴築起的城牆,其實,只不過是不知道該如何與晚輩相處的表現罷了。
備感心疼的瞬間,對於外公的敬畏化成了一雙手,我一個箭步走向前抱住了他,這是我第一次這樣擁抱我的外公。外公似乎也被我的舉動嚇到了,卻默默在我耳邊說了兩個字,「謝謝。」
這句「謝謝」,包含了太多的含義。母親說,他們兄弟姐妹從來都不敢直視外公嚴厲的眼神,更別說是擁抱了。那天鬆開手後,那個生硬的弧度卻在我的腦海中烙下了印記,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外公的笑容,僵硬卻滿溢著幸福。
於是我才明白,其實微笑的元素很簡單,愛,溫度,一分真摯的心意,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