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廣志
那天下午沙亞南郭林氣功羅會長夫婦很熱心的開車把我從八打靈送到怡保。抵達後哥哥就載我去爸爸的安養院,走到父親的單人房門口,看到他側臥在床上。父親聽到我們進房,睜開眼睛看到我,臉上露出笑容,說好久不見了,問我最近在忙什麼,我簡單說了一些,也提到我在台灣出書的事情,當父親看到我寫的書名是《貪生不怕死》他笑的更高興了,他興致勃勃地和我說死亡是人生常態,根本不需要害怕,死後投胎轉世為人繼續好好做人就是了。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對著我說:「我的兒子曾廣志也是寫生死相關書籍的,你看過他的書嗎?」在那一剎那我才知道,原來父親認不得我了。
站在父親床前,我的醫學專業告訴我,千萬不要糾正患者所說的話,因為這只會讓他們更混淆,但是也無需過度認同附和他們的說法,要做的是誠心聆聽,同理回應,讓他們知道您有在聽他們說話。
但是身為兒子,當下的心情是難以形容的,我心裡好想說,爸爸我就是曾廣志,爸爸您惦記著的曾廣志就在您眼前啊。只是我的專業理智戰勝了我的情感需求,我選擇沈默,並且專注的繼續聆聽爸爸在我面前介紹我……
說著說著父親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我兒子寫的東西真的很重要,但是很多人都不了解他。」在那個當下我需要用更大的心力強忍自己的心緒。聽到父親依然掛念我二十年來推動生死覺醒的歷程,我好想和他說爸爸謝謝您的體諒與支持,爸爸我現在過得很好,馬來西亞的生死覺察有很大的進步了,但是我不敢開口,我知道我只能繼續聆聽。
就在這充滿煎熬的當下,父親看著我說:「其實你的樣子長得很像曾廣志喔。」我苦笑了一下,他再凝視了我半餉,緩緩地問了我一句:「你是曾廣志嗎?」我這時候才開口說:「是的,我是曾廣志。」
父親聽了我的回答笑了出來,我沒有多做解釋,因為我不希望讓他覺得難堪,碰巧這時候護理人員把父親晚上要吃的藥拿進來,父親看著護理人員指著我,用馬來文問那位護理人員:“Awak tahu ini siapa?”(你知道這是誰嗎?)護理人員微笑回答“Tahu! Ini Bapa punya anak! ”(知道啊,這是老先生你的兒子啊!)。父親在聽到這個答覆的當下神色是滿意自得的。我看到時間不早了,所以就和爸爸說明天早上會再來看他。走出父親的房間,我覺得很慶幸我住的飯店就在轉角,哥哥把我載到飯店,我進到房裡躺在床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現在終於可以哭了。
我流下的是悲欣交集的眼淚,我很慶幸父親到底還是記得我,但是回想起來,父親不認得我的那十五分鐘真的是好漫長啊。在那個當下我覺得我沒有爸爸了,我父親憶念的不是現在的我,他憶念著近二十年前他那選擇走自己的路,放棄臨床醫療走入生死學的兒子,而我憶念的是當年父親開車帶著我走遍霹靂州各處去講生死學的歷程。
當年的我會覺得父親的熱心是一種干預,他在別人面前對我的稱讚讓我覺得難堪,他執意要各機構負責人讓我到他們的機構演講,往往教我覺得非常的不好意思。這一切在父親對「我」介紹「我」的當下忽然變得清晰無比,原來爸爸一直用他所知道的方式在愛著我。而我卻在二十年後他不認得我的當下才認清他對我的愛和支持始終如一。
此刻我心中浮現的是一個好大好大的講堂,我站在講台上,前台的燈光照在我身上,所以我看不清楚聽眾的樣貌,這時候耳中傳來一個人的掌聲,循著掌聲的方向,我終於在觀眾席中看到瘦弱年邁的父親,站在聽眾席中為我鼓掌。爸爸!謝謝您二十多年來的掌聲,謝謝您二十年來對我所選擇的肯定與支持,爸爸謝謝您,爸爸我愛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