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拉拉熊的經典動作是臥佛般的睡姿,右手托腮,左手微微下垂,側著身體,無憂無慮,一副天生自帶枕頭的模樣。而每天早晨我在拉拉熊時間起床,當鬧鐘的短針與長針來到七點二十五分,開散成拉拉熊的唇形的時刻,總有一些夢會在鈴聲中退散。
身旁親友聽聞我對於拉拉熊的著迷,經常贈來各式拉拉熊的商品,漸漸我也可以算是一位業餘的拉拉熊收藏家了。防水鉛筆盒,鑰匙圈,刺繡手帕,帆布提袋,連帽蓋毯,毛拖鞋,西陣織錢包,通訊軟體的貼圖,諸如此類。日日夜夜我被拉拉熊包圍著,感覺自己住在自己打造的一幢博物館裡,古色古香,遂很安心了。
假日邀請朋友來家裡玩,我偶爾準備拉拉熊式的微型派對。坐在餐桌旁,一人一杯軟香溫玉的茶碗蒸,蒸蛋上覆著拉拉熊圖案的魚板,搭配拉拉熊器皿裡的綠咖哩、培根葡萄串烤、蘑菇濃湯。朋友們一面笑道:「這未免太creepy了!」一面吃光我做的料理。南風輕吹的午後,眾人至公寓頂樓拿拉拉熊造型的水槍與泡泡槍彼此射擊,打起水仗,戰累了就下樓沐浴,窩在沙發上看影集《拉拉熊與小薰》,度過平凡而平安的一日。(影集裡的拉拉熊有羊毛氈似的身軀,發出渾厚得驚人的嗓音,我其實不太能夠接受。比起活體的拉拉熊,我想我認可的還是靜物。在此我真是充分領會了「葉公好龍」這個典故。)
拉拉熊另有幾位朋友:小白熊、茶小熊、小黃雞。小白熊的胸前繫個小紅鈕扣,茶小熊的腳掌有熊頭形狀的印記,而小黃雞最為醒目的則是牠的豬鼻子了。在拉拉熊的世界觀裡,一切都是圓滾滾毛茸茸,粉撲撲懶洋洋,即使是悲傷也有柔軟甜美的質地,彷彿悲傷不過是一塊草莓泡芙,那卡士達餡只消一親吻,就能吮得乾乾淨淨,並且在腸胃裡消化成身體需要的健康。
我也經常到拉拉熊咖啡廳消費,把拉拉熊外貌的炸飯糰、漢堡、蛋糕、虹彩冰塊吃完。食熊族一般。拉拉熊沒有什麼表情,當我擎著湯匙挖去盤裡牠的半邊臉蛋時,牠並不會顯露痛苦或憤怒。生活在這世上,最麻煩的事宜應是處理他人不斷拋甩而來的諸般情緒,難得遇上拉拉熊這樣缺乏心情的動物,整個人都要鬆弛下來。拉拉熊是無我的。而我總是感到,日常唯一值得進行的便是關於無我的練習,如果暫時還得逗留在這顆星球上。
熟稔拉拉熊的人會知道拉拉熊的本體並不是熊。拉拉熊背後有一道拉鍊,拉開便可以把整件布偶裝脫掉。許多插畫裡也有拉拉熊洗曬或熨燙自己的布偶裝的身影,看來似乎另有別件可供換穿。至於布偶裝底下藏著怎樣面目,卻是無人知曉的。是個謎。這也是我喜歡拉拉熊的一點,為了那種偽裝裡近乎恐怖的淘氣,而我從來不甚在乎拉拉熊真實的模樣,怎樣都好。會有誰對此感到好奇嗎?
在收音機裡,陳奕迅低低唱道:「如何承受這好奇,答案大概似剃刀鋒利,願赤裸相對時,能夠不傷你。」每次聽到這首歌曲,我便隱隱感覺它是在為拉拉熊代言。也或許是拉拉熊在為世上所有守著祕密的人們代言。任何善於喬扮成可愛之人的人,都可以在拉拉熊身上尋到某部分的自己。
然而,因為太過慵懶的緣故,想必拉拉熊是不會承接這種責任的。拉拉熊還是適合坐在晚春的陽光下野餐,或是泡在充氣游泳池的涼水中,或是躺在新潔而芳香的棉被間,預備迎接一場連夢也沒有的睡眠。我總是想,拉拉熊必定是沒有夢的,因為牠自己就是許多人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