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盧堃盛

說到背影，很多人都會想到朱自清所寫，傳神地述說身穿長袍馬褂的父親背影，流露著略帶傷感的父子情懷；近人龍應台所寫的背影，則是細膩地描述病弱父親坐在輪椅上，由人推去的情景，筆尖充滿著女兒多少的無奈與憂傷。而我怎敢自比前賢，也寫起背影的文章？唯月前目視妻子慢步走過機場安檢關卡，緩緩走向登機門，心中真是百感交集，能不留下天涯鴻爪，片紙隻字嗎？

每次送妻女到機場，都是下車取下行李，親人擁別之後，即匆忙趕回。此次機場車道放下妻子之後，心頭湧出一股莫名的感覺，忽然看見有一車位近在咫尺，瞬時切入車場停車。

我步行回到妻子入關安檢之處，這時見她仍緩步徐行，或走或停，慢步地走向關卡。那擺手的姿態，掌腕臂同步成線，像是鐘擺一般，擺擺有形，步步殷實不虛，背影像極了我十年前往生的岳父啊！相術書上有稱，擺手連慣而步伐一步一印之婦女，乃是操持沉穩之相，或許有幾分道理。

很多很多年以來，她走路的姿勢，並無太多改變，只是步調變得緩慢，微微變駝的背部，略略顯出包藏在衣服裡的脊椎。那效力強大的漢娜染髮劑再也抵檔不住無數銀絲，根根像是拔地而出，發出閃閃的銀光。難道說，這位真的是四十多年前那位風華並茂、體態盈的湘楚之女？我仍然清晰記得，經過同學女友介紹初識的時候，即有人恭維地說：湘女多情，吾兄三生有幸啊！那時候，我還戲說：從未聽說什麼湘女多情之類的話，倒是聽過湘西趕什麼的，而湘中可倒是盛產小母騾子呢……

這段無法倒轉的四十五年時光中，做為盧家之媳、之婦、之母，她四十年走來有如一日啊！那又是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母親中風後，只能以食道切口餵食，並癱瘓在床與輪椅上，當時的我婉請輪番照顧母親的妹妹、弟婦們，媽媽身上不容長有褥瘡，縱然杯口之小，也是不可。多虧我多位妹妹、弟弟與弟媳賢孝，我母得病十四年後往生，情況果如我初始的期望。期間我妻通常周末當差，餵食、換洗、按摩，以新師娘（客語為師母或女教師之義）之尊，操勞無異其他弟婦或妹妹。

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然而，有其父必有其女，又何嘗不然呢？先岳父出身廖耀湘軍團司令官之補給參謀，一生耿介不阿，來台後先在台中縣府稅捐處任職，後轉調豐原鎮公所稅務課，終在太平鄉公所稅務職上榮退。我初識其女之時，其同仁均已居住新式寬敞樓宇，唯其仍廝守數十年公家宿舍舊居，而且仍無新式抽水馬桶。先岳父往生後，家岳母詢及汝（岳）父所留衣物將捐慈善堂，可有興趣保留三數？我即選取西裝與衣褲若干，從此時有穿戴，實際上，我並不缺衣褲,，破損之時，且能自行縫補。之所以如此，一者景仰其人，再者實亦感念其女來我盧家作媳、作婦、作母之德。

少年夫妻老來伴，從老妻背影看到的是那分拙實無巧、不求、不取悅、不邀寵的樣子， 一步一步緩慢通過安檢，又一步一步緩慢走向登機之門，從這觀測得到的背影，不也就是先岳父一幅栩栩如生的寫照嗎？♣